维泽特 发表于 2010-11-21 08:17:36

【转】推上断头台——嵇康之死

作者:谢青桐

大约是白帝城刘备托孤的前一年,在魏国的谯郡铚县,今天的安徽宿县,一个嵇姓外来户生了个男孩。谁也没有料到,日后,这个孩子居然在历史的心窝狠狠捣了一拳,并且让人久久难忘。他的名字,叫做嵇康。

二十多年后,大幕拉开,聚光灯刷地点亮,嵇康亮相了。只听台下一片尖叫,无数女生顿时昏倒——嵇康真是太帅了。据说见到嵇康的人,都感慨地称赞他如同松下吹过的清风,高昂而从容。“竹林七贤”中的另一位朋友山涛,评论嵇康时说他如同独立的孤松,连喝醉了要栽倒在地的样子,都像即将崩倒的玉山一样,帅得一塌糊涂。很多年以后,有人在王戎面前夸赞嵇康的儿子长得帅,王戎却只轻描淡写地回答了一句:“你还没见到他爹呢。”此后,历代史书或笔记小说描述嵇康的风姿仪表都是不惜笔墨,型男嵇康的“龙章凤姿,天质自然”完全达到了庄子“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的绝对标准。



由于父亲早逝,母亲和兄长对他溺爱娇宠。嵇康从小天资聪颖过人,由着性情读了许多道家书籍,对儒家经学几乎不感兴趣。这般过度自由宽松的受教育经历,让嵇康的气质里从小就渗透了一股天成的“自然”,而长大以后,那一派“半入仙风”的神韵,就更加让人望而不及,仿佛一个“画中人”,原本就不属于这世间。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自由自在的成长环境给了嵇康发展的自由,也养成了他骄傲、任性、单纯的人格,单亲家庭的艰难也让他变得激愤而脆弱。

到了二十多岁的时候,嵇康已经是诗词歌赋无一不通了,一袭长袍,满腹文章,再背上一把古琴,长风中,往那山头一站,清风明月的神采,竟被惊为天人。

在今天河南焦作市区的东面,有一个县叫修武,又称山阳。二十岁离家的嵇康很快就为这里秀美的景色和人文气质所打动,决定长住下来。于是,嵇康隐居在山阳的竹林之下,开了一间打铁的铺子,一边为乡邻打制和修理农具,换取生活必需品,一边埋头做学问,撰写文章,或者出门访友,广结人缘,与众多志同道合者谈书论道。

二十四岁这年,嵇康带着他的成名作《养生论》来到京城,整个洛阳城竟“惊艳”一般为之倾倒。人们开始兴奋地传说:“真正的名士应该是什么样的呢?去看看那位写下《养生论》的嵇叔夜,你就知道啦。”成名来得如此之快,几月间,他就成为了那个时代的“超男”。甚至皇室也青眼有加,曹操的儿子沛穆王曹林,竟不顾嵇康的平民身份,欣然把女儿长乐亭公主嫁给他。这一切如此出乎嵇康的意料,他成了曹氏的女婿。与此同时,嵇康也就卷入了魏晋的政治漩涡,做了魏政权的中散大夫。这是他人生悲剧的开端。

嵇康的《养生论》传到黄河以北的怀县,向秀看了后禁不住拍案叫绝。但他又觉得嵇康的“帖子”有失偏激,特别是受政治影响较大。向秀在家里思想半天,终于还是忍耐不住,决定亲自到山阳一趟,去见见这篇文章的作者,同时就文章里的问题讨教一二。向秀于是拿着自己对《养生论》的意见稿《难养生论》去见嵇康。嵇康此时正在家里的铁匠铺子里帮人打制农具,他光着膀子,用钳子夹出炉子里已经烧红的锄头,放在铁砧上,挥动大锤向锄头打去。

小小的铁匠铺里,火星飞溅,烟尘弥漫,迎视着嵇康傲岸、冷峻、挑剔、审视的目光,向秀镇定自若,底气很足。向秀说:“你太屌了,你是这个黑暗时代最明亮的星辰”。嵇康骂了他一顿:“你忒会忽悠人啊。这些恭维话,让我很囧。告诉你,哥只是一个传说,哥就是一个铁匠,不是什么文化精英。哥打的不是铁,是寂寞。”哥儿俩就这样不打不相识,他们在河边散步,谈古论今,在铁匠铺中打铁,嵇康抡锤,向秀拉风箱。两人虽然有分歧,但是彼此都很快乐,觉得找到了平生的至交。



山涛在京城担任州府官吏的时候,发生了一件比较重大的事情,那就是他遇到了阮籍,并且把阮籍介绍给了嵇康。三个人一见如故,很有惺惺相惜之感。后来,山涛的妻子韩氏发觉山涛与阮籍、嵇康的交往甚密,就好奇地问丈夫:“这两人就这么了不起,值得你如此深交?你们仨每天厮混在一起,难道他们比我还重要?”山涛长叹说:“我可以称为知己的,只有这两个人了。”韩氏于是便向丈夫提了个要求:“春秋晋国,僖负羁的妻子曾经亲自隔墙观察过狐偃和赵衰。我也想看看你那两个朋友,可以吗?”山涛欣然允许了。有一天,嵇康、阮籍两个来了,山涛就留他们在家过夜,并准备了酒肉。夜里,韩氏从墙缝里偷窥他们,并且孜孜不倦一直偷窥到天明。次日早晨,山涛问道:“你对他们印象如何?”韩氏说:“简直酷毙了,极品人物啊,你比他们差远了,好好跟人家学学吧。”

各大“版主”结识,并且一见如故,使竹林好友的聚会成为可能。接着,“竹林七贤”中的另外几位也逐一聚合。在这个未经官方批准的“作协”组织里,打头的是嵇康,排在后面的是阮籍,接下来依次是山涛、向秀、阮咸和刘伶,年少的王戎来的时候,大家已经“在路上”了。那正是大规模的政治清洗和党派诛灭之后,司马家族全面掌控了曹魏政权,知识分子的生命朝不保夕、如履薄冰。这一群文人,他们厌倦了官场的奸诈、权谋和血腥,来到山阳的乡下,摆下酒,撑起船,或者驾着牛车,旅行去也。他们的旅行也是向往山水的清新,乡间活动的自在,带着一颗心来,不带半棵草去。来了,他们就没有打算再回去,与草、水、树、风声相亲,一生足也。轻松自在,宛若仙人。

竹林七贤们好玩。从掌握的史料来看,他们的玩法大概有:饮酒、服药、行散、清谈、弹琴、长啸、吹箫、打铁、裸奔,当然离不开行文作诗。好玩也会玩,生性如此,也是时代使然。在这些玩法中,他们玩出了仕途,玩出了性格,玩出了友情,有的也玩掉了生命。

七个人志趣相似,聚于山阳县的竹林之下,悠游山水,服食养生,养生全身,不理政治,任诞旷达,行事潇洒,把山阳的文人雅集打理得风生水起,把竹林的“新文化运动”开展得有声有色。闭目试想一下,1700多年前,七位名士就在河南云台山的一片幽林中聚会,开怀畅饮,放歌长啸,抱琴行吟,谈玄论道,弋钓草野,亲旧叙阔。终日沐浴在先贤老庄的自由春晖之中,“天地与我养生,万物与我齐一”,他们深知,生命的尊严源于自由,唯独拥有自由,才可能拥有善的人生。当礼教以极端的表情端起虚伪的嘴脸,在礼与情之间,他们也极端地偏向了后者,通过重情尚真、任情随性的言行举止实践道家的自由精神,追求生命的肆意酣畅。

维泽特 发表于 2010-11-21 08:17:45

在当时的学术界,他们的地位不但是历史选择的,也是他们的才华决定的。“竹林七贤”们接过了建安七子和正始名士们的文学接力棒,重新发现了庄子,把玄学的研究对象由老子推进到了庄子,提出了“越名教,任自然”新观点,最后发展出“名教就是自然”的新思想。七个人都是自幼熟读老庄,对这些经典著作非常熟悉,不但在思想上崇尚庄子,而且在行为上狂放不羁,当时的清流名士皆以谈玄清议为能事,以非薄礼教为时尚,《世说新语》里满篇大话、怪话、俏皮话,便是最好的明证。魏晋清谈,大多是在轻松愉快的环境中完成的,但其学术质量远比现在流行的某些所谓的学术研讨会高出许多。

作为“非法作协组织”的头目,嵇康除了写出《养生论》、《答向秀难养生论》、《释私论》等华彩丽章,创作《赠兄喜秀才入军诗》、《幽愤诗》、《琴赋》、《酒赋》那些清缈飘逸的诗赋,他又是养生专家,医药知识丰富,不但亲自上山采药,对炼制五石散也很在行。他还精于笛,妙于琴,善于音律。尤其是他对琴及琴曲的嗜好,为后人留下了种种迷人的传说。嵇康的音乐理论文章《声无哀乐论》虽然未在“SSCI核心期刊”发表,在中国音乐理论史上却名闻名遐迩,他在论文中讨论了音乐有无哀乐、音乐能否移风易俗的问题,涉及音乐美学上的一系列重大课题。



文人墨客从来都是统治者的棋子。与司马懿相比,司马师的凶残和狡诈一点都不比父亲差。魏晋时代是一个人才辈出的时代,也是一个把人性的丑恶发扬到了极致的时代,它衡量人才,不只是看你的才能和学识,还看你所站立的阵营和用心。竹林这七个人的名声又是如此之大,一定不能允许他们从宦海之中挣扎而出的。无论他们愿意与否,都必须接受被御用的命运。就这样,原本希望不问世事的几个人被强行推到政治的风口浪尖上。向秀、阮咸、阮籍被迫入仕,山涛,王戎投靠朝廷。司马政权不费吹灰之力,就瓦解、分化了竹林七贤,中国历史上最为光芒璀璨的文人团体最终分崩离析、各散东西。

摆在嵇康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条是彻底归隐,另一条是投靠合作。因为当时曹魏大势已去,司马氏掌权大局已定,真要避祸,最好的办法是投靠司马氏,和他们合作。山涛、阮籍、王戎都走的是这条路。这些人不但最终都得以全生,而且有的仕途还相当顺畅。可嵇康却坚持不与司马氏合作。

其实,对于合作还是不合作,嵇康也曾有过痛苦的思考。在《卜疑》中,他一连提出了二十八种处世态度作为选择,主要分三大类,一类是积极入世,一类是游戏人间,再一类便是逍遥出世。最后,他借太史贞父之口,做出了选择,那就是只要“内不愧心,外不负俗”,他也会做出“交不为利,仕不谋禄”的妥协的。由此观之,在遗世和用世的两难间,在自矜与自责的纠葛中,他的心情始终是痛苦而矛盾的。

对于真理,他看得太过峻切,所以无法容忍虚假;对于生命,他爱得太过浓烈,因此不能妥协庸俗。如此看来,嵇康的痛苦已经不是在合作或不合作间的抉择。而是根本就没办法合作。因此,他只能选择隐退,远远逃离那个荒唐得近乎可笑,扭曲得几欲疯狂,无趣得近乎残酷的现实世界。也就是说,不是世教不容他,而是他不容世教。司马氏不是没想过“化敌为友”,一次次伸出过橄榄枝,嵇康硬生生拒绝了。

有一回,就在嵇康打铁打得兴高采烈的时候,司马昭的宠儿钟会突然来访。嵇康懒得理他,连头都没抬。钟会尴尬了一会儿动身要走,嵇康问话了,很幽默:“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答得也很机巧:“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嵇康的竹林好友山涛为人敦厚,他推荐嵇康做官是一片好意,却惹得嵇康怒不可遏。1400多字的《与山涛绝交书》写得十分痛苦,但嵇康认为这对双方都是痛苦的解脱。嵇康在信中对山涛说:“您提议我替代您的职务,由此知道你原本就不了解我。”嵇康说山涛要他做官是把直木变曲成车轮,是用死老鼠喂神鸟,是要把他推到沟里逼他发疯,没有深仇大恨不会这么做的。信中还有一些更难听的话,说套着民服正襟危坐,搔挠虱子很不方便,真让人难受。嵇康这封绝交书无疑是一篇与当权者决裂的宣言,文辞犀利地批评统治者“非汤武而薄周孔”,谴责他们的所作所为其实是对儒家精神的歪曲和背离,这句话更是深深的刺痛了大将军司马昭,挑战了司马王朝意识形态的合法性,难怪司马昭听说后勃然大怒。

这个异见分子,太率性太有骨气,也太极端太无机变,加上又是曹氏的女婿、魏政权的旧官,就只好承受苦难的命运。愤世嫉俗,这个性格上的致命弱点,最终为嵇康招来杀身之祸。可是,这也是他“刚肠疾恶,轻肆直言”的一生中最明亮的一面铜镜。

嵇康因替朋友鸣不平却惹来杀身之祸。这个朋友叫吕安,其妻十分漂亮,被他的哥哥吕巽奸污了。吕巽做贼心虚,反到司马昭那里污告吕安不孝。司马昭标榜以“孝” 治天下,不孝可以定死罪,吕巽这样做是将亲弟弟送上死路,简直禽兽不如。嵇康怎么也想不到朋友圈子里冒出这么一个阴险的无赖,当即宣布与吕巽绝交,绝交书每个字都气得发抖。嵇康拍案而起为吕安出庭作证。他走进的是一个等他等了很久的卑鄙的陷阱。嵇康为朋友抱不平被打入死牢,罪名是“不孝者的同党”。欲加其罪,何患无词。他得罪司马统治集团太多太多了,他孤愤狂傲让小人丢尽颜面,他才高俊美致俗人心生嫉恨,他文章风流使庸人自惭形秽,他人格刚正令官府满怀畏惧。比如钟会在向司马昭进谗言时,就首先指出嵇康是“卧龙”一般的人物,这就暗示嵇康的个人影响力和人格魅力都非同一般。具有如此影响力的“持不同政见者”,为己所用则可,如不能,必杀之。现在,收拾他的时候到了,灭绝他的时候到了。这一天,他们等了很久很久了。

嵇康入狱,被定死罪。于是,太学生的集体上书,地方豪杰的群起响应,当时名士联名救援,无疑在社会上形成了一股强大的政治**。然而,中国历代的专制统治者,从来也没有在**前,退让过哪怕半步。客观地说,嵇康强大的文化感召力,反而加速把自己推上断头台。

行刑之日,司马昭密令大量军队**在法场四周,准备随时应对可能发生的“突发事件”。等一切部署妥当,他才派人进入法场,向大家宣布维持嵇康死刑原判的法令。

此法令一经宣读,在法场上炸开了锅。三千血气方刚的太学生群情激愤,“释放嵇康,释放嵇康”的声浪更是一浪高过一浪,响彻刑场所在的东门。此时,嵇康的眼神却是空无一人的孤独。他回头看了看日影,知道时候尚早,就对哥哥嵇喜说:“哥,我的片玉古琴带来了吗?”

维泽特 发表于 2010-11-21 08:17:53

嵇喜哽咽着把琴递给嵇康。嵇康摸着他心爱的片玉古琴,若有所思,随后便用他那纤尘不染的双手,拨响一曲《广陵散》,以完成人生最后的谢幕。神色从容的嵇康在高台坐定,在士子的注目礼中,开始拨弄琴弦。悠扬的琴声中,无杀伐之声,也无幽怨之声,而是“感天地以致和”的清正之音。一曲弹罢,场上一片死寂。嵇康凝视弦琴片刻,叹息一声,说道:“以前袁孝尼想跟着我学广陵散,我没有教他,广陵散于今绝矣,”于是,离席起身,引颈赴死,年仅四十岁。

围观的浩浩人流中,有一位面容妩媚、玉立亭亭的女学生含泪悲泣,她低语:“嵇康老师赴刑的样子真性感,他是史上最性感的铁匠。”

尽管书面绝交且不理不睬,可嵇康对山涛的深情厚谊并未真的断绝。临死前嵇康曾对儿子嵇绍说:“有你山涛叔叔在,你不会孤单的。”这番宽慰,足见他与山涛相交之深、相知之笃,怎能说他们内心不是相互挂牵的?在嵇康去世后的漫长岁月里,山涛对嵇绍呵护备至。

魏晋以前与魏晋以后的无数时代,再没有一个如嵇康般饱满、健全的生命,在这个局促的世界上从容地展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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