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二舅是奇人~~
http://cc1.cache.cdqss.com/attachments/m1010/d19/20101019_fd3fcef6c88e600816590lhLJ4gL2z4U.jpg正在看报的这个老人你猜多大年纪?今年即届97岁!并且耳聪目明。他就是下面随笔中的二舅。算个“奇人”吧?。照片是昨天在蜀绣博物馆我和二舅与另外两成都的“奇人”喝茶时拍的。
随笔是我大假前写好发给朋友(两“奇人之一”)赏析,因他正在加拿大,就推荐给了《星岛日报》。该报旋即在其旗下的《加拿大都市报》刊发了。二舅看的就是那篇随笔。因为已刊发,我转发你赏析。
那两位“奇人”以后有空我也打算写。推荐我文章的是位学者,博士,原川大老师,现在在加拿大有自己的事业。另一位是成都最早的房地产老板,成功后移民,现在一边在蓉作为“外国留学生”读研,一边还做房地产生意,他还在市里一个有名的地方捐建了一座美轮美奂的汉白玉大雕像。这两人都是很实在的“性情中人”。
呵呵,不好意思,也不知道你们喜不喜欢看这类文章,不罗嗦了。
来正文:
故土
直到二舅跨进家门,我才从遐想中完全清醒过来。
二舅是回来养老的,他说要和我们一道生活,直至去天堂和母亲、三舅、小舅会齐,去看外公外婆。
这话是二舅3年前说的。2008年,三舅病逝,二舅从美国赶回来办后事。临回美国前,他告诉我们,要回来养老。但当时我们并没太在意。
1949年,母亲、二舅、三舅和小舅在战乱中分手。母亲和三舅留了下来,二舅去了台湾,小舅早一步已被调到中国驻美大使馆任职。二舅到台湾后以教书为业,当过中学校长和东吴大学训育长。因为表哥表姐赴美完成学业后都在美国创业,二舅退休后也就到美国和儿女们一起生活去了,他怎么会来我家养老?
二舅第一次来我家是1990年,来看望病重的母亲。那时,退休后的三舅已经住在我家。三舅没有孩子,在外地一所大学教书,他很早就说退休之后要叶落归根。
那次见面是二舅和母亲、三舅离散后的第一次重聚。尽管生离死别41年,但母亲的情绪并没有像我担心的那样大起大落。我想,也许因为二舅回来前多有书信,加之母亲有过和小舅见面的经历,事前有了必要的心理准备吧。总之,度尽劫波之后的亲人团聚给了母亲极大的安慰。喜极而泣之后,他们相谈甚欢。“尘事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几天后,母亲溘然长逝。
我们按照母亲的遗嘱,把她和小舅安葬在一起——在我家附近的一块自留地里,他们有一个小小的墓园。
小舅去世很突然:1982年1月4日,美国加州爆发泥石流,小舅不幸遇难。噩耗传来,母亲几乎被击倒。她无法相信1973年和小舅的唯一一次见面竟
成永诀!
小舅回国是干部和公安突然登门通知母亲的。他们说,国家规定小舅不能来我家,只能我们去宾馆,但规定只能母亲一人去,到时他们会来车接送。至于和小舅见面时该说什么,国家也有规定……这样的安排显然不像亲人团圆的喜事,但不期而至的喜讯使我们忽视了来人冷峻的面孔,也使我们忽视了背后隐藏的玄机。
小舅下榻市里的宾馆。公安把母亲送到时,看见三舅也在,才知道这是国家的统一安排。就这样,母亲、三舅和小舅分别24年后的第一次团聚是在宾馆的房间而不是近在市郊的我们的家。并且,房门外守候着随同而去的公安。
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小舅,也只好以将来还有机会来安慰自己。小舅万里探亲,进了国门却进不了家门。在这国与家之间,一道无形的壁垒把我们隔开。“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这壁垒无影无形却无法逾越。能感觉到的,只有它冷森森的寒气。谁知,这次错过竟成了我终身的遗憾。
小舅走后不久,公安又找上门来。他们要母亲交代见面的情况,包括每一句话。我家成了公安的审讯室。对这种敌意我们已见惯不惊。母亲出身书香门第,本已被划成“阶级敌人”,何况当时正处文革,“阶级斗争”天天讲,他们变得文明了反而不正常。
由于信息蔽塞,加之又在农村,很久以后我们才知道,三舅回校后他所在的大学同样对他开了多次批判会。小舅也经历了一场别样的历险:“他承认七三年那次到中国大陆提心吊胆,他的房间被突击搜查,相片胶卷全被抄走,似乎等于递解出境。”①
不久,情况变得更加荒唐。省里搞“阶级斗争成果展览”,居然把小舅探亲访问说成“美国特务”回来搜集情报,把小舅和母亲、三舅见面编成材料,当作阶级斗争的“重要成果”放在“万岁馆”(现在叫科技馆)展览,供全省参观。尤为残忍的是,竟把母亲拉到展览馆去现场“受教育”。
那些暗淡绝望的恐怖日子,我不知道瘦弱的母亲是怎样挺过来的。看见她一次次被迫交代“问题”,一次次被迫去做义务工,我的心在滴血,就连身为贫农的父亲也爱莫能助,唯有叹息。
但母亲是坚强的,对“美国特务”说辞漠然置之。无论被强迫交代问题,还是被强迫做义务工,她都处之泰然。出门前,总把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再换上洗过的衣服。面对批判和劳役,她是那样的从容,不卑不亢中透出大家闺秀的教养与尊严——因为对自己弟弟,她实在是太了解了。
1943年,抗战硝烟正浓。正在西南联大外文系读书的小舅毅然报名,投笔从戎走向战场。他和系里同学李俊清、卢飞白同时入伍,“外文系从军三少年”成为校园美谈。三人特地合影留念,并相约服务期满后仍回文学园地。②
入伍后,小舅被派到中、缅、印战区,后奉调赴美,担任在美训练的中国军官训练团翻译教官、中国空军驻美首席翻译官。抗战胜利后,又被调到中国驻美大使馆武官处任职。令人称奇的是,“从军三少年”后来果然都如约回到了文学园地,并在各自领域取得不凡的成就:卢飞白取得芝加哥大学博士学位,在多所美国大学从事教学、研究,成为艾略特(T.S.Eliot)研究专家。李俊清除在台湾东吴大学、淡江大学任过教外,还当了蒋经国先生20年的英文秘书③。小舅取得斯坦福大学博士学位,受聘到旧金山州立大学创办中文系并先后担任外国语文系和世界文学及比较文学系主任。今年时值抗战胜利65周年,《南方周末》刊出了当年“从军三少年”的合影,勾起联大校友一段美好的回忆。④ 母亲73年和小舅见面时,不知道小舅49年后的这些情况,不知道小舅在教学、研究的同时,一直致力于推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向西方推介中国近现代文学,沟通中西文化交流。回国探亲时,已经出版了《二十世纪的中国诗》(1963)、《周恩来传》(1968)等著作。尤其是《周恩来传》出版不久就被译成中、日、德、法、意五种文字,畅销一时。按说,这样一位对祖国饱含深情的学者不应该受到那样的敌视。但只因国家处在“文革”中,他又是“极少数在‘四人帮’当权的时代,窥见中国大陆真面目的海外知识分子……”⑤一个处于不正常状态的国家,又有什么荒唐事不会发生?
在重重阻碍和监视之下,小舅拜访了他西南联大的老师沈从文和20多位师友。返美不久,整理、出版了《中国的文艺界》一书,使众多海外人士了解了文革中的一批中国文化人。书中,和沈从文重逢的记叙尤其感人,“可以说是‘文革’以来 ,首次有关沈从文的报道。”⑥本来,他也是能够拜见老师吴宓的:一到北京他就给吴宓先生发了航空信,但因吴宓先生被剥夺了会客的自由,致使小舅回到四川也无法拜见恩师,成为永远的遗憾。⑦
小舅不幸遇难后,表哥们遵从他生前的愿望,把他的骨灰送回故土安葬。
我常问自己,一个人生之于斯的故土怎么会对他有如此巨大的吸引力?即便故土在他的人生旅途中只占那么小小的一段?譬如二舅和小舅,他们“少小离家”,一生中,生活与事业大半不在故土,家庭、子女也在国外,事业有成,生活优裕。反观留在故土的亲朋师友,却大多备受磨难,在不断的折腾中蒙冤受屈,有的甚至沉冤致死……
可是,为什么,这个样子的故土,在他们心中,却仍然,是那么不可割舍?甚而,必须作为,他们自己人生的,归宿?
这种困惑,直到我读了小舅的诗,才有所领悟:
“童年的记忆,少年的憧憬,
秋晴天际的游丝,飘忽不定!
春花的微艳,夏梦的残痕,
清夜琴音的余韵,永不消隐!”⑧
诗中,记忆、憧憬、春花、夏梦,无一不饱含浓浓的乡情,无一不是故土“清夜琴音的余韵,永不消隐!”这样的故土亲情,离乡的游子,他们怎么舍弃得了?对他们来说,
纵使儿时戏水的河流已然消失,红蜻蜓绿青蛙几成记忆,
纵使万顷良田已被“开发”,柴门旧居被“动迁”ing.......
纵使,纵使故土,已经,不是那个故土——
但他们,离乡的游子,二舅三舅小舅,仍然还是要回来的。
纵使,我们已经接到,迁坟的通知,
那个,小小的墓园,连同旧居,将走往,未知的,前程……
但他们,离乡的游子,仍然,还是要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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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白先勇:天天天蓝(3月25日的《午后阳台》)。
②.吴学昭:《吴宓和他的西南联大弟子们》2010年7月14日南方周末。
③. ④.
⑦.同②.
⑤. ⑥.同①.
⑧.《永不消隐的余韵》(香港广角镜出版社出版),小舅遇难后,他的学生葛浩文(Howard Goldblatt)和好友张错编辑的悼念文集。他的师友柳无忌、沈从文、戈宝权、袁可嘉、萧军、余光中、白先勇、杨牧、陈若曦等撰写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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