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言情》作者:猫某人
我一直都是个吞吞吐吐的人。而且是一个习惯性想尽办法掩饰吞吞吐吐的人。
我猜这些你都知道。
有些词生来铿锵耀眼,比如功勋、伟岸、壮怀激烈,即便最普通的一个,也有着一拎出来就能独当一面的气势;有些词不是,它们看起来多少有点陪衬的样子,比如的地得、你我他、向在往、读想写。
不过,它们之间存在着非常狡猾的默契。形容起来的话,那是一种听着听着就被揪紧情绪的感觉。那是好像翻着翻着,就发现有什么从同样的字体间距纸张中跳了出来,一个字一个字敲打到眼角最容易流泪的地方,脑筋最容易木讷的位置,和心底最容易瓦软的回弯。就是这样,它们轻而易举地变一个花样,就能诱发无穷无尽狂热浓郁的回应。
比如,我随便从它们这些副助词中拿几个出来排列好,你就能看到:我,在,想,你。
从很久以前开始,闺情、春怨和牢骚都是羸弱的象征。
直到现在,我看电视前都得把那些唐诗宋词藏好,然后紧皱眉头、佯装赞同地附和着父亲骂:
又是神神道道的后宫片。
李煜、赵佶都是劣君。
他们低劣得连一句硬气通透的话都讲不出来。
我初中班主任是个活生生的老式宪兵,口鼻凛冽,耳目如炬。她平时最大的乐趣,就是清剿课桌抽屉里的席绢和琼瑶;而且,自从旁听了一次语文晨读、听见林黛玉进贾府那篇里居然有“这位妹妹好像以前在哪见过”这种放肆的粉戏后,以《红楼梦》为首的一堆名著也跟着遭了殃;然而更不巧的是,我同桌就是班上的图书管理员,会经常喊我跟她去图书馆帮忙搬全班人借的辅导书和习题簿回来。这样我有非常多的时间,能在路过文艺区高峰嶙峋的书架时,溜过去蹭几下那几排新得锃锃作响的精装书,翻上几页贾琏妖娇,王熙凤御气凌人,还有刘姥姥舍身搞笑的段子。
更要紧的是,我会不露声色地掏出本子,背着灯光照抄那些华丽的描写和嬉笑怒骂,直抄到手腕发抖,圆珠笔尖不停在纸上画着空圈。
我会赶在同桌清点完借书卡之前,摆着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从书架里绕出来,再掩饰性地跟她扯上几句二元方程,或者世界现代史,估计直到现在,她眼中的我都是一个刻板的怪人,而且是一个非常胆怯的怪人。
有一次搬书回来时,我非常大意地把摘抄本搁在了书堆上。结果眼睁睁地瞧着班主任随手把它抄起来,翻过,脸色翻涌,勃然大怒。她用两个手指头拎起本子的一张内页,噼咔噼咔地抖动着,冲着我同桌咆哮。
直到现在也不知道,我那个默默站在那里挨骂、转天家长也被请来挨训的同桌,到底是在用怎样的表情盯着我气息虚弱的后脑。
我紧紧低头揪着课本的一角,恨不得钻进桌上那些小刀刻过的凹槽里。
弱到连一句确凿明白的话都讲不出来。
每次看到学校楼道里、马路上有的女生倚在墙上打着电话嬉笑,或者躲在教室后排往粉红色的本子上摘抄小说歌词,再或者割腕跳楼指天骂地,我恨不得立即转头速速驾起一团云雾逃走——而同行的室友不是这样的,她会仔细地探听笔录、认真地揣摩思考,然后说:“好感人啊……”
“怎么能这样呢,我真想替她骂回去。”
“既然是遇人不淑,就不应该辛苦自己。”
每当这时,你就会看见她浑身散发出观世音一样的光芒,这些烂白矫情的台词,被她的语气衬托得无比庞大深沉。
而她的男朋友第一次请我们吃饭、满脸幸福感的女生暗示我讲点什么时,被誉为寝室话痨之神的我想了很久,挤出一句“祝你们早点回老家结婚吧”,自以为又实在又应景。
半晌,她拍着我的肩膀跟我对视,眼神里写满了:我是该怀疑你的智商,还是你的人品。
其实只是因为在我看来,这些都是私密到令人窒息的。
无论它们快活或者苦闷,顺理成章或者离经叛道,都要妥善地藏在连空气都触探不到的地方,然后才有可能百毒不朽,万古长青。
我曾经非常认真地苦恼过,如果有一天,上帝或者太上老君突然现身,许诺我可以实现一个愿望时,除了“世界和平”那种冠冕堂皇的句型,还有“请让索罗斯去死”这样的梦话,应该怎样去表达,才能描述出一个最划算、最贪婪的目标——或者说,到底怎样的言语来陈述自己才是最合适的?
就好像无数次寝室夜谈时,听着那些绘声绘色的桃闻轶事,我总会猛打一阵腹稿,寻思着要用一种最不突兀最不低级的表达来插进这个讨论,结果一直犹豫到话题结束、众人意兴阑珊地睡了过去。
用最流行的话说,这就是别扭。
教我外法史的老师就是个别扭人,而且别扭的等级非常人能敌。有一次他像老太太一样瘪着掉了一颗牙齿的利嘴,坚持把看不惯的制度从头数落到脚,讽刺挖苦的修辞一句不落;间或麦克风里传来“哧哧”漏风的声音,我们也都会默契地忍着笑装正经——不然他就会立即停下讲课进度,严肃地跟我们探讨起“无神论真的会导致组织纪律涣散”这样的指桑骂槐的头疼话题来。
而这一切差劲的印象,在我参加他组织的家庭元旦联欢时得到了扭转,或者是逆转。
他家客厅四周的墙上全是密如蚁穴的书格,从《檀香刑》到《金瓶梅》应有尽有;他妻子细心地把手缝的鞋套套在我们脚上,摘掉我们衣服上沾着的头发和纸屑。
他眉飞色舞地指着妻子说:“我第一次鼓起勇气跟她约会的时候,这个女士居然穿了一身藏蓝色的西装来;我当时就想,哇,我再也不要跟她交往了。”
他面颊略带红晕地指着我们说:“别以为你们在底下眼神交流我看不见……不过算是很给我面子,所以就算嘴角露气也得讲下去了。”
就在这一瞬间,我顿时觉得他可爱得像杯盘里的水仙花一样,风姿绰约,风华绝代。
看电影的时候,半分钟的静音是可以接受的,一分钟的景物扫描也是能勉强当做文艺手法来忍耐的;如果超过五分钟,导演还没安排主人公说什么有意义的台词、做什么有意义的举动的话,那么看起来除了退场以外就没有更合适的选择了。而就这样悻悻退场的人当中,会不会有你呢?这些微乎其微的可能,在我心里盘旋了个来回,又轻轻搁回了原处。
直到现在我也写不出一个像样的句子,又生活化又文艺——就是能达到主编的要求,短短几句就能煽得人春心萌动的那种。
所以我只能用擅长的别扭的方式来周旋着说这些给你;我更喜欢在那些生来光芒万丈的词汇里挑出十个,百个,千个,万个,写成滔滔不绝的诗词歌赋,或者没完没了的大论连载,或者不腐不蠹的流水账,在每一个日子开始和结束的时候经过你的耳边。
或者市井到俗气,或者文绉绉到晦涩,或者尖酸或者温情。只说给你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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