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泽特 发表于 2010-11-24 16:59:32

《未成曲调》作者:猫某人

学校在城市的郊区,每年刚入11月,惆怅“枫叶红,荻花黄,瑟瑟秋风下”的小情调尚未泛滥,广播台操着台湾腔普通话的姑娘,就已经在念叨“最低温度零下5度记得穿毛衣毛裤”了。天气预报的背景音乐是万年不变的《卡农》,足够缠绵悱恻,但赶着上课占座的人们没有闲情驻足。
城建也很奇怪,给校门口那些入冬就光秃秃的洋槐装了聚光灯,使得它们在夜幕降临时看起来更加狰狞;每次竖着衣领经过的时候,总会看到有个老人在树下怀抱二胡慢悠悠地拉,面前摆着一个乞讨用的破搪瓷缸。
弓子在弦上来回拉扯,没有那种冷不防一声高低不就的杂音,技艺很纯熟。某天随手把几个钢镚儿放进搪瓷缸,他就对着我絮叨起来。
看到他皲裂的手指紧扣在琴弓上,我口袋里攥着分数勉强的六级成绩单的手也在哆嗦。
画面是这样煽情的,车灯人影交错的街头,表情凝重的女生,嗫嚅的乞讨老头。似乎可以被升华成“理解”“领悟”“人生”之类的题图,实际上,他说他的,她想她的。
或者,我可以颇具人文关怀地敷衍他几句,然而我连一句“挺好听”都说不出来。
我说不出“简直是一个民间艺人”,我说不出“好吧今后你生活的饱暖我能负责”,还有什么资格评论,还有什么立场讲些没有实际作用的漂亮话。
我只能一次次眼睁睁看着城管把他轰来轰去,之后顺势感慨一下世态炎凉。
最初的怜悯之情,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转折成“自己长了见识”。
又或者,我只是在为自己的情绪端着一个像模像样的姿态来宣泄。也许他也一样。我们都一样。


记得一次很不情愿地站在一旁,看着语文老师指着我对别人说,这是我最得意的门生。我心里想,你是在向别人展示自己有多么幸运,而我的表现只是你信手拈来的论据;直到毕业时,看到她在给我的留言上写:“我喜欢调侃,我喜欢和学生聊天,尤其是你。因为当我感觉到你可以听懂我到底在说什么的时候,我的快乐难以言表。”
突然回想起来,某节课上她领着全班做课后题,对照那些异常鬼扯的标准答案时,她嘟囔了一句“鲁迅写文章时都想不到的中心思想都被后人发现了”,我第一时间笑出了声,当时也很想捶桌而赞她像个真正的老师。
这样看来,哪怕她就是因为自己的小愉悦才顺势赞赏我,又有什么不对呢。
因为我酣畅的心情也只不过是单纯地来自“她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
迫不及待成长的年纪里,那些看起来比较另类的话题都很热门,因为好像带着非凡的寓意。虽然无非是些“某某没受过正规教育却事业辉煌”,“某某抽烟酗酒逃课打架却精通书法钢琴”,似乎讨论得越多,自己也就与那种离经叛道的、令人莫名仰望的精神心心相印起来;然而对那些循规蹈矩的努力和成功,却没有更多兴趣关注。
因为总希望自己也能自平庸中爆发,做到些出人意料,做到哪怕只是那么一点的不寻常。所以不管怎样,我们首先能做到的,就是去努力褒扬那些心目中的不同凡响。
如是,最纯粹的赞美或者反对,这些脑海中第一时间的念头,都注定是一厢情愿的;这些毫无保留的,偏颇的,在反对的人们看来必须嗤之以鼻的,却正是最忠实于自己的反应。
我们会用“了不起”、“简直了”、“叹为观止”吹捧毫不吝惜喜欢着的人,因为觉得没有什么比带着骄傲和狭隘的赞美更能让人直接明白,他或她在你生命中有多么重要;虽然这就和情绪发泄时,胡乱的咒骂和自虐并不能改变现实一样。
然而这却是每个人都希望接收到的讯号。
一直有战战兢兢的习惯,哪怕花了再大气力做好的事情,也只会轻描淡写地去试探别人的意见;面对权威的时候多少有些唯唯诺诺,始终不肯给情绪以光明正大的名分。那一度时髦的“战胜自己才是人生要义、其他的都是浮尘”的说法,在自己这里,却永远敌不过毫无利害痛痒之人的随口一句。
因为我们还是没有放弃寻觅感同身受。
那种带着点不切实际的特殊体验。
哪怕只是对一篇文章的某段废话一同讨伐,哪怕只是一首歌某句微妙回转的共识,哪怕只是一句没什么营养的“太巧了你也不爱吃半生不熟的鸡蛋”。这样,才会感觉不是只有自己在敏感着,在为了无聊的事物而波澜壮阔着。
“我觉得如何如何”的表达听起来有些武断,“为了自己而怎样怎样”的句式看起来非常自私。
但不能说这是小器和畸形的,也不值得冷嘲热讽,这和我们都要吃饭和去厕所一样,自然而然。但那种希望凡事都可以进行得含蓄而流畅的愿望,却时刻让人自寻烦恼。比如怎么向自己的朋友开口讨债,比如怎么向父母汇报糟糕的考试成绩,比如怎么拒绝乏味聚会的邀请。
其实比起为对方考虑,更多是在给自己寻觅更合衬的处境,和更舒放的心情。
同宿舍的室友文艺地买了盆“很有造型感”的仙人球,呼唤我们观赏的时候满是“我要把它养成参天大树”的语气。虽然我差点脱口而出的是“这矫情又丑陋的东西”。但是,这种小心思并不影响我在她出去旅游的时候,每天把那盆病夭惨淡的植物端去见见太阳。
因为我记得,她没有把我随手乱扔的刺鼻的颜料罐扔进垃圾桶,而是把它们在窗台上排得很整齐。


也许,说到底,做什么都是在为自己的内心安详而努力。但是在成为超人和救世主之前,这种努力没什么理由被唾弃。
是的,这就是孤独而怯懦的我。你呢?
白居易在《琵琶行》正诗前的序里交代道:予出官二年,恬然自安,感斯人言,是夕始觉有迁谪意。因为长句,歌以赠之。
原来不只是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技艺,在促使他写一篇琳琅的说明文;
原来不只是妆成每被秋娘妒的念像,在吸引他抒发一段倜傥的情怀;
嫁作贾人妇的琵琶女自述道: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
原来轻拢慢捻抹复挑只是自顾自的咏叹。
原来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惆怅,与司马青衫的邀约没有干系。


就这样,在说什么和做什么之前,要表达的内容都是潜意识选择好了的,都是已经模仿着什么心目中重要的信仰决定了的。至于最后惊奇地发现“原来我们本质如此相似”,只是因为孤独而怯懦、却又犹豫在是否屈从的境地里的人,不止一个。
和年龄无关。
和银行存款逗号后面有几个零无关。
和经历的是非曲折无关。
和天南海北的距离无关。
和我们的想法态度具体有多少差异无关。
所谓未成曲调,已有情。


每每开口之前,就已经小心翼翼地琢磨:我要表达情绪,是否能触动你的心思。哪怕最后让你感怀的,只是与我无关的你的故事。

维泽特 发表于 2010-11-24 16:59:36

一句天涯沦落人,也不过是各自知冷暖。可当这弦外之音传到对方耳朵里的时候,惺惺相惜之类的共鸣,就精准地化作了一声长叹。不管眼前的遭遇还是未知的前途,已是足以相顾泪满衣襟的调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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