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神》作者:流矢
井神〈作者:流矢〉壹
跌入井里那一瞬,湿滑而漆黑的墙壁在身边迅疾掠过。眼前的光斑越来越小,越来越暗。晚霞一抹深紫的余光,穿过空气散播在井里。他看到井外一双双惊慌失措的眼睛——他们万万没有想到,平时用惯的戏弄手段,如今却酿成大祸。
他正在迅速下坠,听见耳边风声,汹涌地灌入耳膜。伸出手却只抓住一片微薄的空气。而后,风声止住了,四周暗了下来,仿佛有人捻灭了灯。
他被强大的力量卷入黑暗深处。
香君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井边的空地上。他有些发懵,怀疑自己真成了鬼魂。坐起来环顾四周,此时应当夜已过半。月光在枝叶间露出洁白的轮廓。夏天的深夜,总有一股清幽而潮湿的气息,混合着花草清香,被夜风裹到很远很远。
井口坐着一少年,青衫薄如蝉翼,乌黑长发,直倾到腰际。他面色苍白如纸,在月色照映下更显出几分病色。眉眼却生得十分俊俏,眼中流泻出若有若无的笑意,平静柔和而略带忍耐地看着香君。
香君见少年和自己年纪相仿,少了些胆怯。他上前问道:“我怎么会在这里?我明明记得我……”
“谁知道呢。”没说出口的话,少年以明了当中含义。
“我还活着,还是死了?”
“你摸摸自己的胸口。”
香君把手放在胸前,心跳平稳有力。他吐出一口气:“太好了。”
“那,你是谁?是你救了我吗?”
少年轻盈一笑:“谁知道呢?”
香君有些气他的不正经和敷衍,又庆幸自己仍活着。他无奈地笑笑,却没想到对方先开了头。
“我叫阽元。”他轻轻咳嗽,声音细若游丝,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
香君有些心疼地看着他,很想细问一番,家住哪里,身体有无大碍,刚刚是不是为救自己沾了水而生病。香君别扭地站在原地,小声嘟哝:“我叫祝香君……今天太晚了,再不回去爹爹会骂的……明天吧,明天你还来么?我来这里找你好不好?”
他缓缓点头,虚弱地笑着。
香君转身跑进密林深处。
贰
镇上几乎所有人都来西边这口井提水。他们穿过层层密林,就能看见那口年代久远的井——在荒草环绕中显得极为寂寞荒凉。许多年来,它维持着镇上人们的生计。传说有井神守候在这口井里,降福于人民,使庄稼长得更好,人们皆丰衣足食。
祝家在镇上是大户人家,祝振阳是人尽皆知白手起家的商人。香君却怕他,怕他的眼神,那么冰冷,像是对这惟一的子嗣没有丝毫疼爱,有的只是冷眼相待。
他总是面色深沉的告诫香君,镇西那口井,万万不得接近。走近了,会给家族带来祸害。
香君沉默地点头,却从来没听进去。在他心里,被镇上人顶礼膜拜的井在父亲口中成了邪恶的存在,是不合理的。原因他却不敢问,因为他每次只要一提到井,父亲就马上变了脸色,粗声粗气地命令他马上住嘴。
可怎会想到,那日一下课,就被一帮同学半胁迫地带到井边。他耳边全是肆无忌惮的咒骂与嘲讽,放肆的大笑,指指点点的双手。
就是因为他是祝振阳的儿子,他享尽荣华富贵,他不用努力也会有好出路,他犯错误先生也不会怪罪,平时更是对他百依百顺。同学们看不顺眼是必然,却不知这寂寞的小小少年,所有一切都不是他所愿。
所以他变得更加沉默,渐渐被孤立。先生却怪罪同学们欺负她。他在压迫中一步步地向后退,却不知已没有退路。他的脚底一滑,身体便朝井里翻进去。
第二日在学堂上,围攻他的那些人因为恐惧而谁也没有部事情说出去,又惶恐祝振阳来兴师问罪,但此刻见香君安然无恙,便落下了心,但是诬蔑香君被鬼怪付了身。这样一来,本来一个朋友都没有的香君就更加被人排斥了。
香君低着头,跟着先生一句一句地背书。想着待会儿要去见阽元,便有了精神。
香君飞奔至密林,见阽元坐在井口,望着天空百无聊赖地打发时间。
“呦。”他打招呼。
对方微微一笑。阽元面孔倒有了些血色,只是还不停地咳嗽,连说话声也十分微弱。香君问他身体是不是不舒服,他摇摇头,说自己这样已经很久了。
他们坐在井边,等待天色慢慢暗下去,这时候很少有人来里提水,天黑了,树林很危险。
“可是你每天都来呢。”香君说。
“不是,我就住在这儿,这里就是我的家。”阽元一边说,手一边抚摸着井口冰凉的石壁。
“这里?指这口井?”香君有些不可置信。
“对啊。”
“难道……你是井神不成?镇上都有传,是井神在守护着镇子。”
“呵呵,也许是吧。镇上的人说得我不知道,总之我一直在这里。”阽元饶有兴趣地看着香君,“信,还是不信?”
“信。”香君确凿地说。奇怪了,比起父亲郑重其事的语句,自己更相信阽元看似荒诞无稽的话,“那么,在这里多久了呢?”
“是啊,多久了……”阽元又自问了一遍,“好久了吧。”
“一直在做什么?不会无聊么?”
“等一个人。好久之前,承诺过的。”
“等到了么?”
阽元的表情令人琢磨不透,他总能使人产生追究下去的兴趣。偏偏香君又是个问题多多的少年,“呵呵,谁知道呢。”
也许因这夜色太诱人,月光太皎洁,身边的少年如此神秘莫测,令香君欢喜至极而产生了朦胧的距离感。他总看着阽元,生怕他趁他不注意就消失不见,自己再次孤独一人。而阽元仰望夜空,看着点点繁星,嘴角情不自禁地扯起一抹笑。他淡漠的声音仿佛是自言自语:真的是好久了……久得我,都差点失去耐心了呢。
回家的时候,善良的小婢女瞒着祝振阳偷偷给香君开了门。香君心里欢喜又无处倾诉,便蹑手蹑脚进了娘的房间。
娘坐在镜前梳头,香君进来了也毫无反应,仍自顾自地梳。镜子里应着一张笑脸,眼神却没有焦点。岁月在他脸上留下的痕迹清晰可见,她已不再是年轻美貌的女子,只是家中无人牵挂的疯女人。
他唤一声“娘”,拿过娘手里的木梳,对着镜子一下下梳理娘的长发。他是这样寂寞的少年,恋上走廊尽头这间幽暗闭塞的小屋。他喜欢这里的静,父亲却不让他常来。
父亲说娘患了疯病,把娘当怪物一样关在房里。她整日面对的,除了固定送饭的丫鬟,就是清冷冷的四壁与门外的一堵墙。娘从什么时候起变成这样的,父亲从来没说过。从香君记事起,娘就一直疯疯癫癫。
他把海藻般的长发握在手里,心底柔软。他是怨的,怨那个只顾生意不念夫妻之情与父子之情的男人。可他的怨,无人能听,无人敢听,只有埋在心里。
偷偷回房的时候,本以为四周无人,父亲竟走出来,挡在香君面前。
“这几日你晚归,究竟去了哪里?”
“哪里都没去,孩儿跟同学一起温书,忘了时间。”香君低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
“那样最好。”他语气稍微松懈,“刚刚去看她了?那个女人没再发病么?”
香君皱了下眉头,父亲每次都管娘叫“那个女人”。
“没有,娘好得很。” 香君在树林里奔跑,追赶前面的阽元。阽元看起来痛苦万分,已经跑不动了,脚步踉跄,瘦弱的身体几次险些跌倒,却仍不停下来。直到跑出树林,来到井边。乌云遮盖月光,他看不清,只感到危险的气息逼近。那个高大的男子,狠狠用手掐住阽元的喉咙,逼他一步步后退,然后把阽元一把推入井里。
一阵水声,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这是月亮露出头来,香君看着那男子。一点点清晰起来的面孔,无比熟悉的面孔。
是父亲。香君猛然惊醒,毛骨悚然。一切都那么真实,仿佛真实发生过。自己是旁观者,亲眼见证了阽元的死亡。
他想起父亲在梦中的脸,与那天晚上的一模一样。这样一来,父亲的叮嘱和警告、他不寻常的气愤,都不奇怪了。
虽是梦,却令他惊恐万分。
他只想阽元,要去见他。于是连夜出逃。
阽元。香君唤他,他便出现,像师专等待香君的到来。香君气喘吁吁,像小时候一样一着急就说不出话。阽元看着他,平静表情下却是单单哀愁,月光下他那张被轻淡白雾覆盖住的面孔,更是说不出的悲凉。
香君看在心里,微微皱眉,难受得想哭。
你为什么会死呢。怎么死的。我的梦跟你有什么关系。你的死亡和我的梦有什么关系。
香君想知道这一切。阽元也知道是时候该告诉他了。
他从小体弱多病,家里不富裕。父亲野心大,做生意需要一大笔钱,那是他们生活最艰难的时候。他病情加重,家中无力支付他的药钱,他被狠心的父亲亲手推入井里。
用他的死亡,换来日后家境的富足。
他却始终不能忘记,最后一眼见到父亲暴戾的双目。记忆扎根在心里,生出糜烂的花与叶,托起他悲戚而无辜的灵魂,使他得以永远游荡于世间。
那时香君还小,不记事,只咿咿呀呀地跟在他身后。被父亲发现了,就一把抱走。他不许他接近他,他却总有能耐找到小香君。把他抱到大腿上,用虚弱的声音讲故事给他听。
最后他说,等哥哥好了,就带你去看烟花吧。
没想到那一天不会来了,少年的生命从此终止。母亲受了太大刺激,发了疯。而小香君不会记得,自己有个叫阽元的哥哥。
八年过去,香君终于追上了哥哥的年纪。这样看起来,就是两个年纪相同的少年。
青罗偷了祝振阳的钥匙打开门的时候,看见香君正坐在窗前发呆。少年明显是哭过了,脸上有干涸的泪水痕迹。青罗不忍心,从身后揽住香君的腰。虽说见过少女各种各样的奇异举动,可还是吓了一跳。香君想挣脱,却发现没有力气。
青罗像一头执拗的小兽。
“香君喜欢我吗?”她轻声询问。见香君不答,又说:“青罗喜欢香君,青罗……想做香君的妻子。”
少年想说什么,又闭上嘴。沉默蔓延。
“当时还在奇怪,那个人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后来想起来了,我比香君大,所以记得,那原来是香君的哥哥。”
“香君心里最珍惜的人,是哥哥吧。但是……”
香君感到背后传来的青罗暖暖的体温,以及环抱住自己的柔软双臂。她久久不放开手,不一会儿就有温热的液体在衣衫上晕开。
“我想成为……香君的妻子啊。”
而待青罗离开之后,香君便又一个人承受巨大的压抑与寂寞。他以冰冷的地面为席,就那样昏昏睡去。接连一个有一个梦,都是自己溺水的情景。那样的痛苦,他一遍又一遍地感受着哥哥的痛苦。
当晚香君回家后,父亲要让他和青罗一起去城里。而准备的这几天,他不得离开房间。
夜晚,他面对沉暗夜色,一点点绝望起来。侧耳聆听,除了树木细细簌簌的颤动,还有逐渐响起来的,蝉的鸣声。
夏天终于到了。
长发的白衣少年看到那熟悉的小小身影,从树的阴影里迟疑着缓慢挪出,露出被月光照得光洁的脸。“……我对香君说,想做他的妻子。”青罗开口。
柒
明日进城。
香君默默地收拾行囊,想起伤心的青罗早已回去,明日自己将同下人一起去往青罗的住处。
寒窗外,远处山顶两起电点火光,忽明忽暗。就在今晚,山顶上将会放烟花。曾与哥哥约好一起去看的,看来是自己食言了。
然后香君听到开锁声,门被打开,他看见青罗站在那里。
“阽元把一切都告诉我了。”
“青罗……”
“你去找他吧,去吧,我还得赶紧把钥匙还回去,不然伯父要发现的。”她温和地笑着,笑容带着母爱般的暖意。
“谢谢你了。”香君说,然后跑出屋子。
青罗望着香君的背影,此时笑容凝固,表情变得哀伤。她默默低语:“即使是那样大的代价也没关系么……为什么是无论如何都要实现的愿望呢?”
阽元仿佛预知香君要来似的,看到香君出现并无吃惊神色,还故作随意地上跳嘴角:“香君真是慢啊。”笑眯眯的样子。
对啊,这就是哥哥的样子。即使是生病也是虚弱地笑着,无限温柔而宽容的样子。记忆被唤醒了,哥哥抚摸弟弟的脑袋,柔声许诺,等哥哥好了,就带你去看烟花吧。
“走吧。”香君拉过阽元的手。
一点点地也传递着彼此的温暖。受地形限制以及树林的遮挡,他们只有穿过那片树林才能看到山顶上的烟花。于是他们一前一后,向树林外跑去。
也许因为跑得太快了,阽元频繁地咳嗽起来,并大口喘着气。香君看他虚弱得马上要晕倒的样子,心痛难忍,建议还是休息一下。他却拒绝,断断续续地说,这不是病,没事的。
我们要赶在烟花放完之前出去才行。
香君不由分说地背起阽元,阽元已经说不动话,只皱皱眉表示愧疚的样子。一直在赶路。
背上的重量,随着目的地的接近与时间的流逝变得越来越轻。阽元温暖的身体,也在逐渐变凉。
“我全都记起来了,关于哥哥的事。哥哥的温度、声音。”
“是吗。”
“那时总追在哥哥后面,看不到哥哥的时候就会非常着急。”
“嗯。”
后来的感觉只是一个人在奔跑。
“觉得永远和哥哥在一起该多好。”
香君泪流满面,时间就快到了,就快到了,然后他突然看见前方涌进的亮光。
暖色的巨大花朵,在夜空中绽放然后凋谢。美轮美奂,有着令人无法直视的耀眼。
当时他想到,啊,真的和听说的一样啊。“哥哥,你看到了吗?”
香君回头,可背后空无一人。
捌
依存着井而存在的井神啊。你的存在,只是当守护着井的时候,才能被世间允许。
“愿望实现之后,会怎么样呢?”得知真相的青罗问过阽元。
“会怎么样呢……也许会消失吧。”
依然是漫不经心的口吻,他笑着勾起嘴角。
——即使是那样大的代价也没关系么。
——因为,那是无论如何都要实现的愿望啊。
个人点评: 这是个 我继 《流莺》以来 第二个 喜欢的 文艺的 耽美清水文 感情很真
爱 到天人相隔 最后的愿望终实现 在 烟花开尽的刹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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