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自从公路修起以后,荒原上就变得忙碌了,人们似乎再也不能容忍有了一条大动脉的荒原还在沉寂。于是一群群人涌到海上捕鱼,到荒原伐木,采药材,割草。荒原做出了无私的奉献,好像它是取之不尽的,那么多的木材,那么多的干草,以及那么多的渔产品,源源不断地从马路上运出。
我们的学校又一次动员起来了,大家都投入了开发荒原的大潮之中。我们举着旗帜,这旗帜上就写着我们学校的名字。好像我们都在老红军的指挥下,迈入这伟大的战斗行列。
上级发出一个命令,让学校和周围的村庄一起,组成一个又一个垦荒队,把整个荒原都开发出来,建成一个粮食基地。沙滩上不但要刨去树木,除掉茅草,还要垫上厚厚的一层黑泥,改良出第一流的土壤,种植小麦和玉米。有的地方要办农场,还有的地方要种水果。
一声令下,人群在一个严寒的冬天,拉着帐篷,浩浩荡荡开往海滩。接着是放火烧荒,有了浓烈的烟味。只要北风刮起,烟味就更重。深夜,登上屋顶,就可以望见北方那一片红色的大火。火焰燎着星星,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有人说那是星星被燎疼了,星星在吱吱尖叫。
海滩上到处是被烧掉的草皮,有的地方积了厚雪,火就熄灭了。于是当太阳出来时,大地像一个野兽换掉的皮毛一样斑斑点点。帐篷里满是散发着臭味的皮靴,肮脏的衣裤;行李卷上闪着油光,旁边是马灯,碗筷和熏黑了的水壶。整个海滩就像军营一样。到了夜晚,有的地方燃起了鞭炮,还有的地方燃起了?火。闭上眼睛,会误以为来到了战场。
就在我们学校开上荒原的第二天,传来一个奇怪的消息:老红军跟上面的一个大人物吵起来了。老红军怒拍膝盖,说痛恨自己没有了武器——如果有武器,非亲手把那个领导人干掉不可。
我们大家都惊奇地问,老红军为什么发火?嫌我们干得不快吗?
传递消息的人连连摇头:“恰恰相反。老红军说他让人们修这条马路,不是为了让人们踏着它进来糟踏草原和树林的。他只是为了修一条通向原野和大海的马路。他让他们赶紧撤回,不准在海滩上点火,不准伐树。领导人不同意,他们就吵起来……”
我们一下给弄懵了。这种雄壮的场面本应与老红军的形象连在一起呀,他怎么会反对?
不久,就在荒滩上发现了他的影子。
那是一个大雪天,我们从帐篷出来,一转脸,看到从马路斜坡上下来一个手持拐杖的人,都觉得他的身影有点儿熟悉。我们往前走了几步,看出他正是老红军!他正艰难地往帐篷边上走。他掀开一个帐篷的帘子,看了看里面酣睡的人,又往另一个帐篷走去……
我们跟在他的后面,悄悄地不吱一声。后来我们见他蹲在那儿,双手抖动,伸出手里的锹柄,轻轻地把那层雪幔拨开,露出了一片未燃的茅草。他伸手抚摸着,一直抚摸了五六分钟。后来他又用锹柄轻轻地覆上白雪,这样呆了一会儿,他又站起往前走。起风了,一股白雪撩开他的衣襟,冲进他的胸口那儿。他像没有看见,昂起头,四下遥望。更远的地方,透过雪雾可以望见另一片帐篷的影子。他长长叹了一声,往那儿走去。
我们这时更加迷惑了,不知老红军是什么意思——他为什么来到荒原……
这之后,大约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我们的垦荒队差不多大获全胜了。视野之内,所有的茅草和树林全部被我们干掉了。新翻的土地上,无数的草根和树棵都被铁耙子拉出,汇到一起,晒得焦干之后又被烧成灰烬。
也就在我们欢庆胜利时,一个噩耗传来——老红军死了。
开始大家都不信,同学们互相眨着眼睛,愤恨地看着那个传递消息的人。
当天下午,所有帐篷里的人都集中到一起,看着一辆吉普车从马路上疾驶而来。
车上跳下一个穿着黄色军大衣的领导,他主持召开了荒原大会。会上,他号召我们化悲痛为力量,沿着老红军指引的道路,把我们这里的事业进行到底。人们呜呜哭出了声音,凄哀的声音盖过了海潮……
再也没有红军了。他让我们开出了一条通向大海之路,我们就沿着这条路走向了阔大的原野,进而又改变了这片原野。可这到底是不是老红军的意愿呢?没人知道。
二十年后的今天,我怀着无比悲凉的心情,一次又一次踏上这条路,去寻找心中唯一的红军,寻找他遗落在荒原上的声音。
举目四望,苍苍茫茫。由于失去了茅草和树林,失去了一片绿洲,多年的北风掀起的黄沙彻底毁掉了粮田,那一个个沙丘像巨大的坟墓一样,罗列在视野内。这里埋葬着老红军的愿望吗?埋葬着老红军的真正意图吗?
我大声地询问。
得不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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