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落在廊外的小河中泛起点点涟漪,他说,这个小镇真美,桥美、水美,人也美。说着便把目光投向她,她穿著一条青布裙,裙带随着一阵清清淡淡的风轻盈地飘荡着,跟着裙带一块飘荡的还有她的长发。她也朝他的方向看去,刹那间他们的眼中都映出了彼此的笑影。
林子问:来了这么久,你妈怎么没看见?她的脸色立刻黯淡了下来。许久,林子试探性地又问:我说错话了吗?她不语,用两根手指扯了扯他的衣襟带着他进屋又上了小阁楼。
在阁楼上,她为他空出来的房间里开着一扇窗,从窗口处望去是一幅流动着的水乡画,小桥、流水、人家尽收眼底。她从一只樟木箱子的底下翻出一张泛黄的女人的照片递给他看,说这就是她母亲,倘若不是这张照片,她连母亲长什么样都忘了。说着便悲伤了起来。
林子看了照片上的女人一阵再蓦然一抬头,发现这小女孩把泪蓄在那双美目中久久没能落下来。
琼压抑着流泪的冲动微微地想笑却又笑不起来,在林子面前她第一次用一种断断续续地近乎哽咽的口吻提到了她的母亲。她说,母亲走的那天也是春季的一个微雨的天。记得当时她还只是个不足六岁的小女孩,头上扎着两条母亲为她梳的麻花辫独坐在廊下看着细雨一点一滴地落在小河中。那时她依稀听见母亲在小阁楼上与父亲争吵,声音是尽可能地压低着的。他们吵了很久,琼不知他们为什么而争吵,只是这场争吵已经持续了好些天,简直有些像春雨那样绵绵不绝了。琼偶尔听见父母提到了她的名字并且像似在为了她而争论不休。当时她很想上去看看父母却被奶奶制止了。奶奶在店铺内经营着,对于楼上的争吵不闻不问,她气鼓鼓地坐着,见琼走进来,便横着一张脸说:大人的事,小孩别管!琼从未见过奶奶如此愤怒的表情,她胆怯了。当晚,琼亲眼看见母亲用一只上面映着上海两字的大旅行袋收拾了几件衣物,泪眼婆娑地一把抱起她亲吻了一阵然后喃喃地用一种沙哑的语调说:琼啊,妈早晚都会接你去上海的。那晚她看见母亲姣小的身子微微弯曲着,绝望地走出她家的大门,没有人上前去追她,只有幼小的琼在母亲身后不明状况地喊着:妈。
等到琼哭着讲完她对于母亲最后的一点记忆后,林子凝视着她楚楚可怜的样子,低喃地说:是我不好,你既然想哭就哭吧。接着便情不自禁地一把将她搂进怀中,这是她记事以来第一次在男人的怀里哭,她哭得肆无忌惮,几乎哭出声来,窗外的雨滴滴答答地下着,她的哭声被淹没了。
从此之后,一个十七岁的少女忽然对一个男人的怀抱开始有了一种莫名的贪恋同时又令她的心上盛开了一朵爱情的花。
林子画着她在柜台前做帐的样子,画了足有半个月左右,将少女的娇柔与羞怯都画得淋漓尽致。此外,他们还在深夜的小阁楼上聊天,聊着聊着便本能地拥抱在一起。她喜欢这样躺在一个艺术家的怀中聆听他的心跳,感受爱的激情。
林子亲吻着她,细声细气地问她:跟我进城,好吗?她忸怩着说:不。他问:为什么?她回答:我爸会打死我的。但她并不拒绝男人对于她肌肤的抚摸,林子说:没有男人抚摸的肌肤是寂寞的,她笑,笑着就又躲进了他的怀中。
三
初夏的小镇,细雨不断地落着,每夜,小镇的人们便是这样伴着淋沥的雨声入眠的。深夜时分,琼从奶奶的房中做贼般地溜出来,溜到小阁楼上,阁楼亮着灯,那是一盏为她而点起的桔黄色的灯。灯光是微弱的,打在房间的一面墙上刚好映出他一个高高瘦瘦的人影儿,当这人影儿旁又多了个直起的纤细的身子时,他便猛一回首一把抱起了她。
他抱起了她,于是她就娇笑着,雨声依然清脆,啪啪地掩没了他俩的笑声。他抱她上了一张竹塌床,随即垂下一条洁白的蚊帐,风从一扇窗口缕缕地吹进来,蚊帐被风吹得一鼓一鼓的,狂乱而曼妙地舞着一场笼着轻纱的梦。
深夜里的一只蚊子惊扰了一个老人的睡眠,奶奶摸着黑四下里寻着一把驱蚊的蒲扇,口里念着琼的名字。琼通常在家里有客人时便抱着自己的小被褥极自觉地睡在奶奶的脚头,此刻老太太下意识地把脚往孙女躺着的角落里一伸却扑了个空。
小琼。奶奶点亮床头的灯,迷迷糊糊地喊。这么晚了,能去哪呢?老人困惑地想着,掀起帐子走下床去,偶尔目光一瞥,瞥见了小阁楼上的一束灯光。
那夜,阁楼房间的门是虚掩着的,它吱地一声响起的时候,琼和林子都以为是风吹动了窗的把手,你去把窗关上吧。她柔声对她的情人说。林子顺从地起身,还未出帐门,就见着一个身材矮小的老妇人的影子打在了那面墙上。
他惊呆了,慌张地对琼说:你奶奶,是你奶奶上来了。
那时她记得天空莫名地打了一个响雷,这是入夏以来第一个雷声,震醒小镇上几个酣睡着的人们,于是一场倾盆大雨排山倒海般地下起来,她甚至隐约地还听见远处传来小孩受惊后的啼哭声,一声声哭得急切。
奶奶起初没有出声,只用一种不可思议而又痛心疾首的眼光错综复杂地盯着他们。很长一段时间林子不知该用怎样一种表情来面对这位老者。直到琼穿好衣裳从帐中钻出来,脆弱而无助地喊了声奶奶之后,老太太的怒火一下子涌上心头,猛地举起手来往她脸上狠狠地烙下五个通红的手指印,又用尽所有的力气朝楼下大声喊着琼父亲的名字。
这辈子,琼可能永远忘不了那一夜的惊心动魄。
父亲一上来,从奶奶的口中得知这一切时便不假思索地粗暴地给了林子一记耳光,接着又发疯般地揪住琼的头发将她往死里打。父亲气急了,那气带着一股绝望的痛,像似有人突如其来又蓄谋已久地夺走了他最后的一样宝贝,夺走后再高高地将那宝贝举过头顶恶作剧般地重重地摔下来,摔成粉碎。父亲失去了他惟一的宝贝,失去了一个纯洁无瑕的女儿,他为此感到羞恼。
雨愈下愈猛,小镇的夜显得颇不宁静,雷声一次次地响起,那受惊的孩子一次次地啼哭。
父亲把林子存放在阁楼上的行头与作品一件件地扔到雨里,林子狂跑在雨中,不知所措地去拯救他那代表着生命与灵魂的画。他的画被摧毁的一刹那,林子才发现自己是贫穷的,穷到一无所有。
当时,林子想过要连夜回到小城中,或许只有回去了才有可能迅速结束这场爱情带来的悲剧色彩,更有可能创造出他心中一直追求着的惟美。然而他没有回去,他蜷在廊下的黑暗处听着从楼上发出来的琼撕心裂肺的尖叫与哭泣声,他的心纷乱地跳动着,是爱让他有了必须去等待的信念。 天色微明时,雨却还在下。林子觉得这白昼让他等得太漫长,又来得太忽然,他无处躲藏。他看见三两个早起的镇人走过一座小桥来到廊下,又沿着石阶从他身边经过,目光里的困惑足以令他畏惧。他必须躲开,在琼家店门还没开之前。
他选择了一条雨巷,那条狭窄而幽深的巷子在多年以后的情感记忆中添了一份凄美。他躲在巷子的一扇被人废弃了的旧门旁。那门的锁把已生了锈,门身已被虫蛀坏了,门斜靠在巷子的一堵长满青苔的老墙上,他就侧身依在门上,将作画的行头尽可能地往门里送,自己掂着脚探着脑袋朝外张望。
雨一直下,琼的哭声像雨夜时被雷吓坏了的孩子,一声比一声凄惨。她以为林子走了,以为那夜她与她生命中第一个让她尝到禁果的情人就此诀别了。父亲半蹲半坐地在屋里一张矮凳子上抽着烟,气急败坏地骂着林子,也骂着自己的女儿,忍住一颗绝望的心,说着一些难听的话。说到不中听时,琼便与他强嘴,她从哭泣着的口中含糊地吐出几个字,以证明他们爱得坚定,爱得真切。
那一天,琼家的店门一直没有开,奶奶在房里躺着,只听见琼尖叫了几声便冲出门去,奶奶让父亲去追她回来,而父亲却无动于衷。
琼在小镇的一条烂泥路上狂奔,小巷里偶然传出林子的一声召唤,她蓦地转身,那人在巷子的深处急急地跑来。细雨像一道无边的雾帘湿漉漉地垂在他们面前,他一遍遍地掀起帘子冲向她,又用力紧紧地拥抱住她,拥抱住那份爱的真实。
她于是就在他的怀里狂哭,她狂哭着,说: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以为你不要我了。林子狂吻着这小小的人儿,吻到足以使自己疲惫。他说:跟我走,她不住地点头,说:好。
四
十三年前的6月13号,时间被记忆定了格。那天的雨纷纷扰扰地从小镇一路下来,等他们到了城门口,看见公路的上空高高悬着一块牌子:z城人民欢迎您,她才猛地意识到自己离小镇与家人着实远了。
车窗外,雨就这样密急地下着,他说:我们快到了。脸上浮现出一场战争胜利后的喜悦,而后不自觉地兴奋地在她额头烙下一吻。
风吹乱了他俩的长发,长发在窗口凌乱地舞着。她依偎在他的怀中,低低地却又是那般恳切地说:你一定要好好待我。他说:会的,一定会的。
他们在小城的一个站头下了车,雨有了片刻的停顿,小城的人们带着漠然的表情在大街上匆匆地走着,几乎都在想尽着办法让自己赶在时间的前面。
她曾无数次地坐着父亲的船来到这小城,父亲的船从小镇的河埠头出发入了运河最后又辗转进了一条市河。岸上是父亲所熟悉的一家批发部,批发部的老板老远就趁着接缆绳的机会朝着船舱望了琼一眼,那时琼便在船舱里等着父亲将货物搬下船去。
很久以来,她就受着父亲的感染,以为自己只是小城的一个过客,无论行色是否匆忙,她都没有任何想要去深入了解这块地方的欲望。
当然,她也不知道倘若父亲的船再往西开一点点,或者再拐个弯,就能见着一家装修相当体面的画廊。
那是林子的画廊,十三年前这画廊对于一座小城而言是独一无二的。林子说他从省城的美术学院一毕业便筹款开了这家画廊,他每天在这里作画、买画,帮人家搞点室内设计,日子过得平淡而写意。
林子打开画廊的门,那门是玻璃做的,厨窗里摆着一幅女人半裸着的油画,那女人的一只手拎着一块白色的布,那布拖在地上正好遮住了她的下身,另一只手漫不经心地握着几朵兰花。女人将颀长的脖子往里别着,现出优美的身段却让人看不清她的模样,单看见长发被盘成髻,不高不低地束着。
琼盯着画上的女人看,仿佛一定要看清女人侧着的那张脸。
她被林子牵着手一脚踏进了画廊的门,一不留神,足下起了滑,差点让她摔倒,林子用手一托,轻易地把她抱住。他再度抱起她的时候,她觉得整个人都飞上了天,她在天堂里转旋着。画廊的每一件陈设与每一处装璜都令她有了梦幻般的感觉。
在这个最真实的梦里,她置身在里屋的一张柔软的单人床上。男人光着膀子冲她痴痴地笑,笑完后又轻巧地覆盖在她的身子,他的吻像雨点般地错乱地落她细嫩的肌肤上,激起了少女的柔情像流水般地渲泄开来,她也吻着他,微微地静悄悄地闭起双眼,长长地睫毛上的汗水晶莹剔透。
在她的生命里似乎再也没有男人像林子那样熟悉这条通往她的路了,他沿着这条路进入了她的灵魂,让他们的灵魂与肉体在瞬息间变得畅通无阻。他甚至不用过多的摸索与探访便可走上这条路,到达她的灵魂最深处,那是个奇迹。而多年以后,丈夫却怎么也没能为她创造出这如梦般地境界,那男人总要笨拙寻找很久才到这道上走,有时居然会找错了路径,弄得俩人万分沮丧。
然而十三年前,当她只有十七岁时,是小城的一位画家让她改变了作为一个女孩的实质,使她的思想里有了如同少妇般的渴望。
他很投入,痴狂地演着这场逃亡后的爱情的戏,身旁没一个见证人,身后也没一个追兵。这样很好,至少可以让两颗心有个坦然的去向。她微微地睁开双眼,轻叹了口气,娇声说:累死了,他无动于衷,只是笑。
她的目光游移在床头的墙上,轻易地望见墙角处挂着一幅女人的正面画。正是这幅画让她大吃了一惊。画中的女人懒懒地侧坐在一张沙发上,穿著一条紧身的旗袍样的裙子,她的眼睛显得特别大,大而无神,居然占了整张脸的三分之一,眼神是黯淡的,那黯淡的眼神令观旁者觉得那女子是无助的,可嘴巴又似乎太小了,小到仅仅是画家不经意地一点,那一点红使画上的女人看上去像个唱戏的戏子。
严格地说,这幅画是不规则的。它丝毫没显出女人的任何一种美,就连那黯淡的眼神也突不出女性的半点柔情反而有些怪异,那女人的原形应是美的,而画家却夸大了她的五官,却有了适得其反的效果。
那画不大不小地被裱着,挂在那里,琼目不转睛地盯着。这画上的女人是谁?她低问,打搅了男人的兴致。他支起身子,愣了一会,坐在她的身边,用手枕住她的头,不语。琼重复地问起那女人是谁?他急切地吻了吻她的额角,还是不语。你说话嘛!琼穷追着那话题不放,他无奈了,说:她只是我意念中的一个人,何况画得也并不成功。
琼来小城的第一夜,便被一个女人的影像所笼罩着。她总觉得这个女人是真实存生过的,她必然与林子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
从而,在以后的琼的感情生活里,这个女人成了他们惟一的窥探者。每回他们大汗淋漓地从一场痴梦中醒来时睁开双眼,在一道微弱的灯光的照射下一抬头便总望见女人那无助的眼神,那眼神并不美丽却具有某种杀伤力,无意识地击中她的心上的某个位置。 白天里,林子出去了,她便搬了把椅子端坐在画廊门口,幽幽地望着那条河,若有所思地想着父亲。父亲的船还会继续泊在离画廊不远的批发部前,每月总有好几次,而他却永远不会拐弯来到这里的,他会若无其事地与批发部的老板讨价还价,若无其事地将货物大捆大捆地搬到船上去。要是批发部的老板问起:你女儿呢?他至多会不动声色地回答:死了!像当年对待她母亲那样对待着她的叛逆。父亲对她们母女俩是绝望的,感觉就像是将一根细针扔进了深海里,男人心里所有对这个家庭的美好期待都缈茫到无从打捞。
批发部的老板曾路过画廊,无意间认出了她,就走近她狐疑地问:你不是……话问到一半,她便急急地逃开了。
就在批发部老板认出她来,她又急急地逃开的那天,是一个仲夏的午后,那位画上的女人忽然奇迹似的跳到了真实生活中来了。
那女人将长发理成髻盘在后脑上,穿著一身古韵十足的红绸的旗袍,好看的脸色中显出一付难得的端庄。她手牵着一个六、七岁的男孩,男孩是瘦的,因为瘦,那身洁白的肤色使人看上来有种营养不良的错觉,另外,由于天气的缘故,男孩的脑门上有一颗颗红豆般大小的将化浓的热疖,女人牵着他的时候,他只安静地随着母亲的脚步而移动着,仿佛画廊里走进了真正的主人。
琼站在画廊厅堂里睁大眼睛迷惑不解地看着他们。女人却不慌不忙地问:他呢?
他?琼反问。女人下意识地笑了笑:林子呢?
噢,他出去办事了。琼用不太标准的城里话回答她,然后又问:你是谁?
女人的笑很快便隐去了:呵,我是他前妻。
琼怔住了,不知该哭好还是笑好。他可能要很晚才回来。琼低低地说。
女人平静地坐在里屋的沙发上,说:没关系,我们可以等。
男孩依在女人的身旁,稚气地问:爸爸呢?女人柔和的调子唱一般地答:乖,爸爸一会就来。
女人语气绵软地像个戏子,那小小的唇边泛起无以言表的笑容,一股淡淡的轻愁呈现在她的嘴角处。
在这个女人面前,琼是自卑而胆怯的。她手忙脚乱地在画廊里忙进忙出,也不倒茶,也不说一句客气的话,心情极其复杂。一方面她希望林子能赶快来到,好尽快地结束这令人窘迫的局面,另一方面她又希望林子不要出现,好让那女人空等一回再领着孩子消失在他们的生活里。
琼以为女人会或多或少问她一些问题,比如,她是谁?是怎么跟林子认识?或者她是他的什么人?然而女人竟什么也没问,只是坐着,与孩子扯着无关紧要的话题。
林子回来的时候已是傍晚了,女人与孩子还坐在里屋的那张沙发上。
他手里捧着一束玫瑰花兴高采烈地冲瞎忙着的琼喊了声:我回来了!琼委曲的泪一下子流了出来,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又将眼神向里屋射去。他莫名地顺着她的眼神往里屋一看,愣了片刻,他喃喃地问:你们怎么来了?
男孩见了父亲,便一个劲地叫着爸爸又张开双手让他抱。
林子将那个属于琼的怀抱给了孩子,抑或说琼将那个原本属于孩子的怀抱在不经意间还了出去,这令琼有种说不出的情绪。
女人依然平静地展开她那带有轻愁的笑,她淡淡地笑着,像是见着了一位久违的又与她不曾有半点亲密关系的老友。她说:我要出国了,孩子能不能暂时放你那里,等我回国后再来接他?出国?林子不能置信地问:到哪儿?她说:是去欧洲,与几位作家朋友约了一起去,去那儿看看,估计要半年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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