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飞奔着前往礼诺所在的玻璃器皿作坊的,我要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礼诺愣了愣,续而一笑,他说:“我居然没有留意到你这几天一直苦恼着生计的问题。无须着急,我基本上有能力照顾你。”
“哄”地,平日里投以我奇怪目光的工人们,终于笑了出来,还说了一连串方言。
“他们说什么啊!”这一次,我彻底地无法忽视了。
“他们说:礼诺,你的妹妹们真多啊!每一个都那么可爱。”这句话,不是礼诺翻译给我的,它来自一个由此至终坐着角落埋头苦干没有哼声的人。今天怎么了,连从不吭声的人也打趣。
礼诺皱皱眉,拉着我走出了作坊,他还回头喊了一句话。这句话,他用两种语言各说一篇:“……告诉老板,我请几天假。”
在运河旁,我摇着礼诺的手臂:“礼诺,为什么要请几天假?”
“陪你行走威尼斯啊!”
“为什么?”
“因为你是我的客人。”礼诺首次给我一个露齿的笑。
四、
“我想要坐贡多拉!”
礼诺便陪我坐贡多拉,让船夫在运河里兜了无数个弯。
“我想要到海边看看。”
礼诺没有异议,与我站到海边去,海鸥乘风在头顶掠过,海浪的泡沫溅了我们一身。
“我想要参观圣马可广场,还有圣马可大教堂。”
很快地,在礼诺的陪同下,我便得以在一片汪洋大海似的古建筑群中尽情徜徉,威尼斯带翼的守护石狮子,果真威风凛凛呢。
“今天,我想要走桥串巷。”
“行。”
威尼斯的街道太特别了,无论走到哪里,我总以为自己只在水城的边边角角里,总以为会走着走着就走到大马路上去……其实,这里根本没有大马路。与礼诺并肩着休闲行走,我居然没有感到丝毫的累。
“礼诺,今天,我们还是走桥串巷。”
“但是,下雨了。”
真的下雨了,不是阴冷的冬雨,而是春雨,居然下得很大。
趴在窗台上,我听着楼下如同歌唱般的威尼斯方言,伸手接了几滴水滴,猛地回头:“礼诺,可以教我说你最擅长的语言吗?”
我的语一出,礼诺明显地愣了愣。
“不行吗?那便算了。”难道,我的要求引起他的某些回忆?
“……可以。”礼诺很快地回过神来,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尽管内心还有些许疑惑,但我很快便沉浸到学习异国语文的乐趣中去了。
这一整天的时光,都在一串串手势和音节间流逝。
我毫不掩饰自己的欢愉:此刻世上最甜蜜的事情,便是从你心存好感的人的嘴唇和手势上学习一种异国语言。
礼诺便是我心存好感的人啊。“好感”好像逐渐朝某一个情感方向进发着了。
次日,天晴了。礼诺推开窗,以一种对天气非常满意的表情回头问我:“唯依,今天想到哪里去?今天是我最后一天假期了。”
“我可以随意提要求吗?”我开始兴冲冲的。
“只我力所能及的。”
“你绝对力所能及的啦!我想要到吹制玻璃器皿作坊去……尝试一下吹制玻璃……”这个要求可能有些任性,但请让我尝试一下最简单的吧。
“……可以。”又来了,还是那种欲言又止,需要思索才能勉强给出答复的神色。
不管如何,礼诺终归是同意了。在作坊里,他站在我的身后,指导我在煤气灯的袅蓝火焰上烧制彩色玻璃棒。手工制造玻璃饰品,果真是技术活呢,我在最简单的花瓶尝试里,做出了过半的玻璃残品,有点沮丧。
我的沮丧太明显了,礼诺连连安慰:“我们把它搬走留念吧。”
这一天,天气大好,作坊的窗子开着,风从运河上吹来,吹得在窗边几排架水晶吊灯的梨形挂坠摇荡起来,叮当作响。
这绝对是美好的一天,甚至本来我还非常在意的工人们的起哄,居然销声匿迹了。难道他们习惯了我存在于礼诺身旁?
五、
出自我手的玻璃花瓶,终归被带回家摆置在我的房间窗台上。它们的成本价值从礼诺的工资中扣除。我决定了,明天到运河旁画风景画卖给旅客或者给旅客画速写肖像——挣钱。
想到这里,我马上开始动手准备画具。这个房间的前主人,也就是礼诺的妹妹,留下了一堆画具,我想,这又不是什么独一无二无可替代的物品,可以使用吧。
整理画具中,我好奇地拆开其中一块被密封的画板,下一刻,不由得睁大双眼。我没有办法形容那幅画,只有默默把它小心包回原状,并且不时望向门口处,担心门忽然被礼诺推开,更担心他发现我看到了某些秘密。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我左手提着画板右手提着晚餐材料回家——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
一个女子站在门口处,等待着。
这是一个着装优雅的女子,尽管她穿着简洁的旅行装,但当她看到我,疑惑地伸出左手掂着自己的下巴,重重的威尼斯花边便在她的手腕袖口处晃动,晃出属于贵族的风尚。我马上想起了我暂住的房间。
“请问,礼诺还住在这里吗?我是他的双生妹妹,莱茵。”
其实,她不说,我也知道她是谁——就凭遗传基因决定的些许容貌相似,以及威尼斯花边。
进入屋内,莱茵客气地接过我递给的茶,却没有询问例如“你是谁”的话。
华灯初起的时候,我在厨房里准备晚餐,听到礼诺房间里传出玻璃破碎的声音。那不是玻璃无意中掉地破碎的声音,而是被用力砸向地面而破碎的声音!
啊!那些是玻璃器皿,是礼诺的心爱之物!那个房间里,此时有两个人。
过去那些天里,我曾经打扫礼诺的房间,他有一张很大的桌子,上面放置为数不少的玻璃器皿。不过,那都是残品。勉强维持平衡的玻璃花瓶里插着花瓣不完整的玻璃花,颜色不均的玻璃碟子里盛着玻璃珠子还有不太成串的玻璃葡萄,玻璃海豚好像少了一边鳍……尽管如此,我却看到礼诺时常小心地为它们拭抹灰尘。
我站在礼诺的房间前,打算推门劝阻这场兄妹间的争执,却又犹豫不决。
房间内,礼诺与莱茵用意大利话吵架,其中夹几句英语,他们仿佛都很激动。我努力听辩,惴惴不安,真担心自己就是那引起争执的元凶。
总算勉强听出一个主题,礼诺一再强调:“莱茵,返回英国去,返回你的生活圈去。”
莱茵却要求:“礼诺,我们一起离开这里。不回英国,也不留在威尼斯。到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到哪里都好,只要是两人一起。”
她的话,等同于,两人一起,前往没有人知晓我们过去的地方,一切从头开始。
我用双手捂住自己的嘴巴,我担心自己会大喊出来:“果然——”
门忽然被拉开,冲出来的莱茵迎面把我的吃惊尽收眼底。
我连忙后退。
莱茵不说话。
然后,是一顿无言的晚餐。
六、
入夜,我与莱茵躺在同一张床上。
“你要听故事吗?” “嗯。”
莱茵开始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故事叙述,大概就是多年以前,他们来自英国的母亲游玩威尼斯邂逅了住在当地出身平民的父亲,经历着家族风波,最终分散两地,兄妹二人也被各自带走,多年以后,父母都不在了,妹妹被嘱咐一定要前来威尼斯重逢兄长。
这真的真的是普通的故事。莱茵停顿了一会,大概在思索应该如何尽量平静地叙述重逢之后的一切吧。
我忍不住截断了她接下来的叙述,我以非常平静的语气说:“后来所发生的,我基本知晓,没有人告诉过我,只是,我看到了你画的一幅画。”
桌面上的烛台,被窗外吹来的风吹灭了,让我看不到墙角的画架,但脑海里浮现着那幅画。它已经刻进我的记忆中。
我自问是美术学院的高材生,但是,我画不出那一张画。即使礼诺站在我的面前,当我的模特,我也没有办法画出它。
正确地说,我没有办法画出的,是画中人的眼神。
那是一种凝视,爱的凝视,不是对妹妹的爱,而是对灵魂另一半的爱。
绘画的人,也以爱的目光捕捉一切,然后一笔一笔刻画下来。
礼诺爱莱茵,礼诺关怀我。
莱茵爱礼诺,我喜欢礼诺。
爱与关怀,爱与喜欢,相距很远很远!
莱茵的声音消失在晚风里,她自知无需说下去。
故事的后来,我的确已经猜测出来,非常明显地,莱茵到达威尼斯,重逢了礼诺,他们以兄妹的身份一起游玩威尼斯。坐贡多拉、到海边踏海浪、参观古建筑群、走桥串巷。甚至通过彼此的嘴唇和手势学习异国语言,还有的就是一起在吹制玻璃器皿作坊里制造只能被迫带回家的玻璃器皿不完整品。相处过程中,背德的情感,无可避免地渐渐萌生……
吹制玻璃器皿作坊的工人们为何对我起哄?我完全明白了。因为礼诺待我如同莱茵。
礼诺为何时常欲言又止?我也完全明白了。因为我不是莱茵,却又能够暂时充当她的角色。
沉默持续了很久很久,久得我努力地快要遗忘一切进入梦乡时,莱茵问:“唯依,是否有人曾说,你与我有点像吗?”
“有。”
“你从哪里来?”
“另一个世界里。”
“……哦。”
然后,彻底沉默了。
1908年,威尼斯春天的其中一天,我自睡梦中醒来,看去,窗外射进第一缕阳光。
这一天,我没有看到礼诺,并且此生不再看到他。
礼诺留下一张字纸:“莱茵,返回英国去,返回你的生活圈去。这是哥哥唯一的劝告。唯依,这座房子送给你。我离开威尼斯,不管到哪里去,只是此生不再回来。如果在将来,我返回来了,大概那人我是来生。”
这一天,我最后一次与莱茵说话,她搬走了她过去所画的那幅画,踏上了贡多拉,她抬头说:“此生,我也不会回来。真的回来了,大概也是我的来生。我与礼诺,都相信灵魂之说。”
这一天,我独自地再一次地迷失于威尼斯水城里。
我毫无目的地行走,努力见证着这个年代的威尼斯真实一面,一直走一直走,直到夜幕即将降临,全身没有了力气,我踏上贡多拉,报了那个已经属于我的房子的地址。
返回住处的途中,我下了贡多拉,因为我的眼角忽然瞄到一面教堂的彩色玻璃窗,它在夕阳下,折射突兀的美丽。
非基督教徒的我走进了教堂,祈祷。
我不为自己的未来祈祷,我为礼诺莱茵将来的重逢祈祷,即使他们今生不再返回威尼斯。
离开教堂后,我的迷茫回归了,明天,太阳还将升起,我的生存目的,却不知所踪。
走了一天,累垮了,返回住处的我直接躺在床上,很快睡去。
七、
“醒醒。飞机既然降落了。”平缓的语调配合有节奏的摇晃,我从梦中醒来。
嗯!?飞机!?
睁眼,抬头是久违的人造光线,侧头,是久违的脸庞,她是我的邻座,一个由此至始把玩着占卜牌的女性。
我骤地坐直了身体,无法言语。
梦吗?那么悠长那么真实的是梦吗?
“瞧你的神色,做梦了吗?”占卜师轻笑。
“呃……”我只是含糊回答。
“做了什么样的梦呢?”她俯过身来。
“这……”能够如实回答她吗?
“交换吧。你告诉我梦境,我便告诉你,有关于你前生的名字。”
咦?这是一个诱惑。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威尼斯!我梦到我到达了1908年的威尼斯!”
“哦~~!有所思,便有所梦。嗯,我告诉你,你前生的名字是:莱茵。额外告诉你,你也许会相遇前生交错命运的人。”
我前生的名字……莱……茵……相遇……前生交错命运的人……
也许是过度震惊吧,后来的我,就希里糊涂地下了飞机,转其它交通工具,到达了威尼斯。那位占卜师,早已经与我分道扬镳。
威尼斯啊!我抬头,仰望古老建筑上映着的水光波影,感慨着自己的梦境是何等地真实啊!
真的是梦吗?
一个年轻男子与我擦肩而过,他走了几步,停下向他人问路:“请问,哪里保留着吹制玻璃器皿的作坊。”
吹制玻璃器皿作坊?
这组名词,让我的身体比大脑反应得更快,不到两秒,我已经与这个年轻人并肩站着,等候那位威尼斯老人指路。
得到答案后,年轻人问我:“你也对吹制玻璃这种古老工艺有兴趣?”
“对啊!”我点头,微笑。
几分钟以后,我与目标的相同的年轻男子同行,他也是旅行者。
“告诉你,我从小有一个愿望,就是行走威尼斯。仿佛这是一种宿命。”他说。停顿几秒,他转头,给我尴尬的表情:“抱歉,我仅是实话实说。这个城市于我,的确有着强烈的宿命感。”
“不必抱歉。我也从小有一个愿望,同样是行走威尼斯。这,的确是一种宿命吧。”
也许,遵从宿命前来威尼斯的两人,就此交错着百年前曾经交错过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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