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泽特 发表于 2010-11-28 10:48:57

夏天的河水像初生育后的母乳,非常丰沛。河的声音喧哗,河岸的野姜花大把大把地香开来,影响了野蕨的繁殖欲望,蕨的嫩英很茂盛,一茎一茎绿贼贼地,采不完的。不上学的午后,我偷偷地用铁钉在铝盆沿打一个小孔,系上塑胶绳,另一头绑在自己的腰上,拿着谷筛,溜去河里摸蛤蜊。“扑通!”下水,水的压力很舒服,我不禁“啊啊啊”的呼气。河砂在脚趾缝搔痒、流动,用脚趾一掘,就踩到蛤蜊,摸起来丢在铝盆,“咚!咚!咚!”蛤蜊们在盆里水中伸舌头吐砂,十分顽皮,我一粒一粒地按它们的头,叫它们安静些。有时,筛到玻璃珠、螺丝钉、纽扣,视为珍宝,尤其纽扣。我可以辨认是哪一家婶子洗脱的扣子,当然不还她,拿来缝布娃娃的眼睛。啊!我没有家,没有亲人,没有同伴,但拥有一条奔河,及所有的蛤蜊、野蕨、流砂。这时候,远方竹林处传来你的摩托车声,绝对是你的,那韵律我已熟悉。我想,我必须躲起来,不能让你发现我在玩水。但这一段河一览无遗,姜叶也不够密,我只得游到路洞中去藏,等待你的车轮碾过。我有种紧张的兴奋,想吓你,当你的车甫过时,大声喊你:“阿棗爸啊!”然后躲起来,让你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偷看你害怕的样子:你也许会沿着河搜索,以为我溺死了,刚刚是回魂来叫你,你也许会哭,啊!我想看你为我哭的样子……来了,车声很近了,准备叫,“轰轰轰……”车轮碾过洞的路表,河波震得我麻麻的,我猛然从水中窜出,要叫,刹那间心生怀疑,车行已远……那两个字含在嘴里像含着两粒大鱼丸,喘不过气,我长长地叹一口气,把那两字吐到河水流走。叫你“阿爸”好像很不妥贴,不能直指人心,我又该称呼你什么?才是天经地义的呢?一身子的水在牵牵挂挂,滴到水里像水的婴啼,我带着水潜回河中,不想回家帮你提鱼提肉,连对“父亲”的感觉也模糊了。夏河如母者的乳泉,我在载浮载沉。然而,为何是你先播种我,而非我来哺育你?或者,为何不能是互不相识的两个行人,忽然一日错肩过,觉得面熟而已?我总觉得你藏着一匹无法裁衣的情织锦,让我找得好苦!

迟归的夜,你的车声是天籁中唯一的单音。我一向与阿嬷同床,知道她不等到你归来则不能睡,有时听到她在半睡之中自叹自艾的鼻息,也开始心寒,怕你出事。你的车声响在无数的蛙鸣虫唧之中,我才松了心,与世无争。你推开未闩的木门进入大厅,跨过门槛转到阿嬷的房里请安,你们的话中话我都听进耳里,你以告解的态度说男人嗜酒有时是人在江湖不得不,有时是为了心情郁促。阿嬷不免责备你,家里酿的酒也香,你要喝几坛就喝。也免得妻小白白担了一段心肠。这时,阿姆烧好了洗澡水,也热了饭汤,并请你亲自去操刀做生鱼片。一切就绪,你来请阿嬷起身去喝一点姜丝鱼汤。掀起蚊帐,你问:

“老大呢?”

“早就困去罗。”

你探进来半个身子,拨我的肩头叫:

“老大的棗老大的棗,起来吃としみ!”

我假装熟睡,一动也不动。(心想:“再叫呀!”)

“老大的棗”

“困去了,叫伊做啥?”

“伊爱吃としみ。”

做父亲的摇着熟睡中女儿的肩头,手劲既有力又温和,仿佛带着一丁点怕犯错的小心。我想我就顺遂你的意思醒过来吧!于是,我当着那些蛙们、虫群、竹丛、星子、月牙……的面,在心里很仁慈的对着父亲你说:“起来吧!”

“做啥?阿爸。”我装着一脸惺松问你。

“吃としみ。”说完,你很威严地走出房门,好像仁至义尽一般。

但是,父亲,你寻觅过我,实不相瞒。手温


那是我今生所握过,最冰冷的手。

“青青校树,萋萋芳草”的骊歌唱过之后,也就是长辫子与吊带裙该换掉的时候。那一日,正是夏秋之间田里割稻的日子,每个人都一头斗笠,一手镰刀下田去了。田土干裂如龟壳,踩在脚底自然升起一股土亲的感情。稻穗低垂,每一颗谷粒都坚实饱满,闪白闪白的稻芒如弓弦上的箭,随时要射入村妇的薄衫内,好搔得一驼红痒。空气里,尽是成熟的香,太阳在裸奔。

父亲,你刈稻的身躯起伏着,如一头奔跑中的豹。你的镰刀声擦过你的耳际,你的阔步踩响了我左侧的裂土,你全速前进,企图超越我,然后会在平行的时候停下来,说:“换!”然后我就必须成为你左侧的败将,目送你豹一般向前刈去,一路势如破竹。但是,父亲,我决心赢你。我把一望无际的稻浪想象成战地草原,要与你一决雌雄。我使尽全力速进,刈声脆响,挺立的稻杆应声而倒,不留遗言。我听见你追赶的镰声,逼在我的足踝旁、眉睫间、汗路中、心鼓上,我喘息着,焦渴着,使刀的劲有点软了,我听见你以一刈双棵的掌势逼来,刈声如狼的长嗥,速度加快,我不由得愤怒起来,撑开指掌,也以同样的方式险进,以拼命的心情。父亲,去胜过自己的生父似乎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你能了解吗?

当我抵达田梗边界,挺腰,一背的湿衫,汗水淋漓。我握紧镰刀走去,父亲,我终于胜过你,但是不敢回头看你。

日落了,一畦田的谷子都已打落,马达声停止,阿嬷站在竹林丛边喊每个人回家吃晚饭。田里只剩下父亲你和我,你正忙着出谷,我随手束起几株稻草,铺好,坐下歇脚,抠抠掌肉上的茧,当我摘下斗笠扇风时,你似乎很惊讶,停下来:

“老大,你什么时候去剪掉长毛发?”

“真久啰。”我摸摸那汗湿透的短发,有点不好意思,仿佛被你窥视了什么。

“做啥剪掉?”

“读中学啊!你不知道?”

“哦。”

你沉默地出好谷子,挑起一箩筐的谷子走上田埂回家,不招呼,沉重的背影隐入竹林里。

我躺下,藏在青秆稻草里的蛤蟆纷纷跳出来,远处的田有人在烧干稻草,一群虎狼也似的野火奔窜着,奔窜着,把天空都染红了半边。我这边的天,月亮出来了,然而是白夜。

父亲,我了解你的感受,昔日你褓抱中那个好哭的红婴,今日已摇身一变。这怎能怪我呢?我们之间总要有一个衰老,一个成长的啊!

但是,一变必有一劫。田里的对话之后,我们便很少再见面了。据说你在南方澳,渔船回来了,渔获量就是你的心事;据说你在新竹,我在菜园里摘四季豆的时候,问:

“阿嬷,阿爸去哪?”

“新竹的款!”

“做什么?”

“小卷,讲是卖小卷。”

“你有记不对没?你上次讲在基隆。”

“不是基隆就是新竹,你阿爸的事我哪会知?”

维泽特 发表于 2010-11-28 10:49:02

基隆的雨季大概比宜兰长吧!雨港的檐下,大概充斥着海鱼的血腥、批驳鱼商的铜板味,及出海人那一身洗也洗掉的盐馊臭。交易之后,穿着雨衣雨鞋的鱼贩们,抱起一筐筐的鲜鱼走回他们自己的市场,开始在尖刀、鱼俎、冰块、山芋叶、湿咸草,及秤锤之间争论每一寸鱼的肉价,父亲,你是他们中的一员,你激动的时候就猛往地上吐槟榔汁,并操伊老母……雨天,我就这样想象。想到心情坏透了,就戴上斗笠,也不披蓑衣,从后院鸡舍的地方爬上屋顶,小心不踩破红瓦片,坐在最高的屋墩上,极目眺望,望穿汪洋一般的水田、望尽灰青色的山影,雨中的白鹭鸶低飞,飞成上下两排错乱的消息,我非常失望,嗫嚅着:“阿爸!”“阿爸!”天地都不敢回答。

再见到你,是一个寤寐的夜,我都已经睡着了,正在梦中。突然,一记巨响棗重物跌落的声音,改编了梦中的情节,我惊醒过来,灯泡的光刺着我的睡眼,我还是看到你了,父亲。你全身爬进床上衣柜的底部,双拳捶打着木板床,两脚用力的蹭着木板墙壁,壁的那一面是摆设神龛的位置,供桌、烛台、香炉,及牌位都摇摇作响,阿嬷束手无策,不知该救神还是救人?你又挣扎着要出来,庞大的身躯卡在柜底,你大声的呼啸着、咆哮着、痛骂一些人名……我快速地爬下床,我知道紧接着你会大吐,把酒腥、肉馊、菜酸臭,连同你的坛底心事一起吐在木板床上,流入草席里。

父亲,我夺门而去,夜雾吮吸着我的光臂及裸足,我习惯在夜中行走,月在水田里追随我,我抓起一把沙石,一一扔入水田,把月砸破,不想让任何存在窥见我心底的悲伤。整个村子都入睡了,沉浸在他们箪食瓢饮的梦中。只有田里水的闹声,冲破土堤,夜奔到另一畦田,只有草丛间不倦的萤火虫,忙于巡逻打更。父亲,夜色是这么静谧,我的心却似崩溃的田土,泪如流萤。第一次,我在心底下定决心:

“要这样的阿爸做什么?要这样的阿爸做什么?”

父亲,我竟动念绝弃你。

七月是鬼月,村子里的人开始小心起来,言谈间、步履间,都端庄持重,生怕失言惹恼了田野中的孤魂,更怕行止之际骚扰到野鬼们的安静棗在七月,他们是自由的、不缚不绑不必桎梏,人要礼让他们三分。小孩子都被叮咛着:江底水边不可去哦,有水鬼会拖人的脚,天若是黑,竹林脚千万不要去哦,小鬼们在抽竹心吃,听见没有?第二天早晨去竹丛下看,果然落了一地的竹萚,及吸断的竹心渣。鬼来了,鬼来了。

七月十四,早晨,我在河边洗衣,清早的水色里白云翠叶未溶,水的曲线妙曼地独舞着,光在嬉闹,如耀眼的宝珠浮于水面,我在洗衣石上搓揉你的长裤,阿爸,一扭,就是一摊的鱼腥水滴入河里,鱼的鳞片一遇水便软化,纷纷飘零于水的线条里。阿爸,你的车声响起,近了,与我擦肩而过,我蹲踞着,也不回头看你了,反正,你是不会停下来与我说话的。我把长裤用力一抛,“趴”入河,用指头钩住皮带环,两只裤管直直地在水里漂浮,水势是一往无悔的,阿爸,我有一两秒的时间迟疑着,若我轻轻一放指,长裤就流走了。但我害怕,感觉到一种逝水如斯的颤栗,仿佛生与死就在弹指之间。我快速地把长裤收回来,扭干每一滴水,把它紧紧地塞进水桶里。好险!捡回来了,阿爸!

但是阿爸,你的确是一去不返了。

那日,夜深极了,阿爸你还未回来,厅堂壁上的老钟响了十一下,我尚未合眼。远处传来一声声狗的长嗥,阴森森的月暝夜,我想象总有一些声音来通风报信吧!当我浑浑噩噩地从寤寐之中醒来时,有人用拳头在敲木门:“动”、“动”、“动”……

一个警察,数个远村带路的男人,说是撞车了,你横躺在路边,命在旦夕,阿爸。

阿嬷与阿姆随后去,我踅至沙发上呆住,老钟“滴答”,“滴答”,夜是绝望的黑,虫声仍旧唧唧,如苍天与地母的鼻鼾。我环膝而坐,头重如石磨,所有的想象都是无意义的暴动。人生到此,只有痴痴呆呆地等待、等待,老钟“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时间的咒语。

隐隐约约有哭声,从远远的路头传来,女人们的。你被抬进家门,半个血肉模糊的人,还没有死,用鼻息呻吟着、呻吟着。我们从未如此尴尬的面对面,以至于我不敢相认,只有你身上穿着的白衬衫我认得,那是我昨天才洗过晾过叠过的。阿姆为你褪下破了的血杉,为你拭血,那血汩汩地流。所有的人都面容忧戚,但我已听不见任何哭声,耳壳内只回荡着老钟的摆声及你忽长忽短的呻吟棗天就要亮了,像不像一个不愿回家的稚童摇着他的拨浪鼓在哭?我端着一脸盆的污血水到后院井边去,才呼吸到将破的夜的香,但是这香也醒不了谁了。上方的井水一线如泻,注乱下方池里的碎月,我端起脸盆,一泼,血水酹着这将芜的家园,“天啊!”我说,脸盆坠落,咕咚咚几滚,覆地,是上天赐下来的一个筊杯吗?我跪在石板上搓洗染血的毛巾,血腥一波一波刺着我的鼻,这浓浊、强烈、新鲜的男人的血,自己阿爸的。搓着搓着,手软了,坐在湿漉漉的青石上,面对着井壁痛哭,壁上的青苔、土屑、蜗牛唾糊了一脸,若有一命抵一命的交易,我此刻便换去,阿爸。

天快亮的时候,他们再度将你送去镇上就医,所有的人走后,你呻吟一夜的屋子空了,也虚了,只剩下地上的斑斑碧血。那日是七月十五日,普渡。

我在井边淘洗着米,把你的口粮也算进去的。昨夜的血水沉淀在池底,水色绛黑,我把脏的水都放掉,池壁也刷洗过,好像刷掉一场噩梦,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把上井的清水释放出来,我要淘米,待会儿家人都要吃我煮的饭,做田的人活着就应该继续活着,阿爸。

河那边的小路上,一个老人的身影转过来,步子迟缓而佝偻,那是七十岁的大伯公,昨晚,他一起跟去医院的。我放下米锅,越过竹篱笆穿过鸭塘边的破鱼网奔于险狭的田埂上,田草如刀,鞭得我颠仆流离,水田漠漠无垠,也不来扶,跳上小路的那一刻,我很粗暴地问:

“阿爸怎么样了?”

“啊……啊……啊”他有严重的口吃,说不出话。

“怎么样?”

“啊……啊……啊,伊……伊……”

就在我愤怒地想扑向他时,他说:

“死了……死了……”

他蹒跚地走去,摇摇头,一路嗫嚅着:“没……没救了……”我低头,只看见水田中的天,田草高长茂密,在晨风中摇曳,摇不乱水中天的晴朗明晰,我却在野地里哀痛,天!

维泽特 发表于 2010-11-28 10:49:08

那是唯一的一次,我主动地从伏跪的祭仪中站起来,走近你,俯身贪恋你,拉起你垂下的左掌,将它含在我温热的两掌之中摩挲着,抚摸着你掌肉上的厚茧、跟你互勾指头,这是我们父女之间最亲热的一次,不许对外人说(那晚你醉酒,我说不要你了,并不是真的),拍拍你的手背,放好放直,又回去伏跪,当我两掌贴地的时候,惊觉到地腹的热。

后寻

死,就像一次远游,父亲,我在找你。

从学校晚读回来时,往往是星月交辉了。骑车在碎石子路上,经过你偶去闲坐的那户竹围,不免停车,将车子依在竹林下,弯进去,灯火守护着厅厅房房,正是人家晚膳的时刻。晒谷场上的狗向我吠着,我在他们的门外伫立,来做什么呢?其实自己也不清楚,就只是一种心愿罢了,来看看父亲你是否在他们家闲坐而已。那家妇人开了门,原本要延请我入室,似乎她也记得我正在服丧,头发上别住的粗麻重孝,令她迟疑而不安,她双手合起矮木门,只现出半身问我:“啥么事?”我尴尬而不敢有愠,说:“真久没看到你,我阿爸过身,多谢你帮忙。”我转身要走了,她叫住我,说:“是没弃嫌才跟你讲,去别人家,戴的孝要取下来,坏吉利。”父亲,东逝水了,东逝水了,我是岸土上奔跑追索的盲目女儿,众生人间是不会收留你的了。

天伦既不可求,就用人伦弥补,逆水行舟何妨。父亲,你死去已逾八年。

“你真像我的阿爸!”我对那人说。有时,故意偏着头眯着眼觑他。

“看什么?”他问。

“如果你是我爸爸,你也认不得我了。”

“你死的时候三十九岁,我十三岁,现在我二十一岁了,你还是三十九岁。”

“反正碰不到面。”

痴傻的人才会在情愫里掺太多血脉连心的渴望,父亲,逆水行舟终会覆船,人去后,我还在水中自溺,迟迟不肯上岸,岸上的烟火炎凉是不会褓抱我的了,我注定自己终需浴火劫而残喘、罹情障而不愈、独行于荆棘之路而印血,父亲,谁叫我对着天地洒泪,自断与你的三千丈脐带?我执迷不悟地走上偏峰断崖,无非是求一次粉身碎骨的救赎。

捡骨

第十一年,按着家乡的旧俗,是该为你捡遗骨了。

“寅时,自东方起手,吉”,看好时辰,我先用鲜花水果祭拜,分别唤醒东方的“皇天”,西方的“后土”,及沉睡着的你,阿爸。

墓地的初晨,看惯了生生死死的行伍,也就由着相思林兀自款摇,落相思的雨点;由着风低低地吼,翻阅那地上的冥纸、草履、布幡。雀在云天,巡逻或者监视。这些永恒梦国的侍卫们,时时清查着,谁是新居者,谁是寂寞身后的人?马缨丹是广阔的梦土上,最热情的安慰,每一朵花都是胭脂带笑的。野蔓藤就是情牵了,挽着“故闺女徐玉兰之墓”及“龙溪显祖考妣苏公妈一派之佳城”这二老一少,不辞风雨日暮。紫牵牛似托钵的僧,一路掌着琉璃紫碗化缘,一路诵“大悲咒”,冀望把梦化成来世的福田。

“武罕显考圭漳简公之墓”,你的四周长着带刺的含羞草,一朵朵粉红花是你十一年来字不成句的遗言,阿爸。三炷清香的虚烟袅袅而升,翳入你灵魂的鼻息之中,多像小时候,我推开房门,摇摇你的脚丫,说:“喂,起来啰,阿爸!”你果真从睡中起身,看我一眼。

“时辰到了。”挖墓的工人说。

按礼俗,掘墓必须由子嗣破土。我接过丁字镐,走到东土处,使力一掘,禁锢了十一年的天日又要出现了,父亲,我不免痴想起死回生,希望只是一场长梦而已。

三个工人合力扒开沙石,棺的富贵花色已隐隐若现。我的心阵痛着,不知道十余年的风暴雨虐,蝼蚁啃嚼,你的身躯骨肉可安然化去,不痛不痒?所谓捡骨,其实是重叙生者与死者之间那一桩肝肠寸断的心事,在阳光之下重逢,彼此安慰、低诉、梦回、见最后一面、共享一顿牲礼酒食,如在。我害怕看,怕你无面无目地来赴会,你死的时候伤痕累累。

拔起棺钉,上棺嘎然翻开,我睁开眼,借着清晨的天光,俯身看你:一个西装笔挺、玄帽端正、革履完好、身姿壮硕的三十九岁男子寂静地躺着,如睡。我们又见面了,父亲。

啊!天,他原谅我了,他原谅我了,他知道我那夜对苍天的哭诉,是孺子深深爱恋人父的无心。

父亲,喜悦令我感到心痛,我真想流泪,宽恕多年来对自己的自戕与恣虐,因为你用更温柔敦厚的身势褓抱了我,视我如稚子,如果说,你不愿腐朽是为了等待这一天来与人世真正告别、为至亲解去十一年前那场噩梦所留下的绳索,那么,有谁比我更应该迎上前来,与你心心相印、与你舐犊共宴?父亲,我伏跪着,你躺着,这一生一死的重逢,虽不能执手,却也相看泪眼了,在咸泪流过处,竟有点顽石初悟的天坼地裂之感,我们都应该知足了。此后,你自应看穿人身原是骷髅,剔肉还天剔骨还地,恢复自己成为一介逍遥赤子。我也应该举足,从天伦的窗格破出,落地去为人世的母者,将未燃的柴薪都化成炊烟,去供养如许苍生。啊!我们做了十三年的父女,至今已缘尽情灭,却又在断灭处,拈花一笑,父亲,我深深地赏看你,心却疼惜起来,你躺卧的这模样,如稚子的酣眠、如人夫的腼腆、如人父的庄严。或许女子赏看至亲的男子都含有这三种情愫罢!父亲,涛涛不尽的尘世且不管了,我们的三世已过。

“合上吧!不能捡。”工人们说。

我按着葬礼,牵裳跪着,工人铲起沙石置于我的裙内,当他们合上棺,我用力一拨,沙石坠于棺木上,算是我第二次亲手葬你,父亲。远游去吧!你二十四岁的女儿送行送到此。

所有的人都走后,墓地又安静起来,突然,想陪你抽一支烟,就插在燃过的香炷上。烟升如春蚕吐死,虽散却不断,像极人世的念念相续。墓碑上刻着你的姓名。我用指头慢慢描了一遍,沙屑粘在指肉上,你的五官七窍我都认领清楚,如果还能乘愿再来,当要身体发肤相受。

不知该如何称呼你了?父亲,你是我遗世而独立的恋人。



后记:死真的只是天地间的一次远游吗?紧闭的眼,冰凉的手,耷拉成“八”字的眉头。那是怎样孤单而荒凉的远游?漆黑的夜,无尽的路,一个人飘飘荡荡地走。就这样告别了吧,连行囊也来不及整理,至亲的人,也吝啬得不打一声招呼。就这样远去了吧,连回程的时间也不肯讲,此行的方向,也拒绝透露。无论如何,请你满饮我在月光下为你斟的这杯新醅的酒。此去是春、是夏、是秋、是冬,是风、是雪、是雨、是雾,是东、是南、是西、是北,是昼、是夜、是晨、是暮,全仗它为你暖身、驱寒、认路、分担人世间久积的辛酸。

你只需在路上踩出一些印迹,好让我来寻你时,不会走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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