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泽特 发表于 2010-11-28 11:04:11

我们的草舍不在人间,钥匙藏在文字里,当你撕开封口,有一道浮雕拱门引你进入,看见数张如织花魔毡的信笺上,我来了,喊你,跟你同桌雄辩人事,躲入书斋推敲文章的肌肤,忽然嗅到一股桂花味的寂静,转身对你说了;时而剥理一截关于你的怪梦;或只是感冒,寄几声咳嗽给你;无人的黄昏,陪我漫步,在深山古刹迷路,却撞见一树出墙杏,红得无邪;或肃穆地在茶烟袅袅中对话生命奥秘,引据过往沧桑,印证以贞静的清白通过尘渊,终究完成尊贵的今生……
使灵魂不坠的是爱,使爱发生烈焰的是冰雪人格。
多年来,捧读你的信札仍然动心,我走进雕门,尾随你看见那株“纯粹以单瓣的语言,尽情为一个薄幸的夏夜而怒放”的木兰树;暮春园径,有一道紫雾在脚下漂浮,我嗅到落英体香了;你仍旧以旧步伐走入繁重的白昼,为人做嫁衣裳,衣成,看见你的头发多一寸雪意;你说,转身问某个字怎么写,忽然惊觉我不在身边;深夜不寐,行至院落,中天月色姣好,不知身在何处?你说,会不会逃不住宿命的飘零,人面桃花成空?你问哪里才是原乡,载欣载奔,捧著名姓写入族谱?你说,不如学古人,长叹后将灯捻熄……
我藏在你的衬衫口袋,如同你已编入我束发的缎带里,我们分头担负现实责任,不能喊苦;亦不愿图谋一己之乐而扬弃良知——人格裂痕的爱,毫无庄严可言。我们太明白对方要典藏的是什么,故萌生比以往更坚强的力量服现实之劳役;你我一生不能只用来求全彼此私情,我们之所以互相珍贵,除了爱的真诚,亦涵摄能否以同等真诚克尽现实责任,实践为人的道义。若缺乏这份奇侠的精神,毫无现实底基的交往,早已溃散,不过是诸多缘灭之一,就算生命允许以百千万个面目在百千万个轮回中重来,我也不想再见你一面,缘之深义,归之于人,缘起,暗喻一种未了,去存续遥远前的一愿,或偿清不可细数的积欠。若能善了,虽福分薄,缘罄却未灭,生离恻恻,吞别吞声,都能以愿许未来愿,平心静气等待另一度缘起。若缘聚时,我扬善而他人以恶相向,问心无愧后随缘灭去,一了百了。
你我身上各有数桩轻重缓急的缘法,彼此不能取代,若你倾恋我而背离其他,你仍不义;若我执著你而扬弃其他,我亦不义。爱的原力,使我们变成行义的人,以真诚涵摄了现实的人,则不足为奇的恋爱,因容纳而与恒河等长,生命因欢心受苦而与须弥同高,你所完成的尊贵将照射我,我也拿出同质尊贵荣耀你,两情既已相悦,人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报之。
我们学习做出这样子的人,而后在所剩无多的秘密时光,回到空中相会。五年来草舍印心,我才肯轻声对你说:我在的乡就是你的原乡;不管往后我以何种身份与何人了结何法,宿命里永远有你一席之榻,你可以来,与我相对无言,或品尝你份内的桃花。
让现实的捕快去搜索吧,我们安然不动,就算上回见面是今生的诀别,我亦平心静气,死亡也有管不到的地方。
如我们约定,将来谁先走,把庞大的信札交给对方保管,允诺不流入任何人眼底。我又不免遐想,有那么一天,当我们已知死亡将攫走其中一人,还能有最后一夜,把书信都带来,去找一处宁静的湖泊,偕会,你把我寄你的信递给我,你当我;我用你的信回你,我换做你,读罢一封,毁一封,说尽你我半生,合成一场,不悲不喜地相互道珍重,祝福生之末旅,逝者远途,一路顺风。
如果,连这一天也没,最后离开草舍的,记得放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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