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意思是,有兵有武才有江山,有江山才有美女。男人的心如此九曲十八折,女人淹没在简单的宠爱中,如何能知道?
我不屈不挠,追上一步问,下了朝,可去看我和艳娘?艳娘对王可是一往情深啊,那朵荷花,她现在还留着呢。
吴王马虎应允道,好好好,就看在旧日荷花的份上,寡人去!对了,听说洞庭的荷花最好,等寡人攻下楚来,带你们姐妹去采洞庭的芙蓉水莲花。
那么远的承诺,谁敢信?但不信又能如何?我心慌慌,犹自拉了他的手,不舍。吴王便道,不如你陪寡人一起去见孙武?
真丑。
我对孙武全部的印象就是这个。人怎么可以长得这么丑呢?还有那么寒碜的衣服,那么迫切想被重视的神情,交织着谦卑和倨傲。我尤其不喜欢他的眼睛,不是因为那双三角眼充满欲望和攫取,而是他的眼珠子看人和看木石时没有区别。
我半侧着身子,无所用心地玩指甲,指头上染了杨梅汁,是血的颜色。耳朵闲着,便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到吴王的声音。
你能用兵吗?
真的?
能把军队训练好?
什么兵都能训吗?
没问题?
孙武窘红了脸,坚持句句都答是,愈答身子愈前倾,吴王嘴角挂了哂笑,依然句句都是问,愈问愈往后倒,毫不掩饰的怀疑。我忍不住噗嗤一笑。
吴王亦笑了,回身揽我的腰,嘻逗道:什么兵都能训练,那美人也能训成兵么?
我娇嗔地轻拍他一下。讨厌!
孙武瞪着的死鱼眼珠子居然瞬也不瞬,语调亦不变,道,是。
我和吴王都纵声大笑起来,妇人勒兵,真好玩。吴王戏弄道,好啊,我就把后宫的一百八十个美人都交给你,你要是给我训成了,我就拜你为将。
孙武居然一直很严肃,好像吴王真的在说国家大事。
美人们都应召出来了。顿时万紫千红,花红柳绿春意闹。我一眼就看到了星目幽幽半含怨的姐姐,而抢在她前头的,正是眼中钉和肉中刺——
美姬和丽姬只当我不存在,径直拥到吴王侧,肉堆肉挤,呕哑嘲囋。我忙拉了姐姐的手,占据另半壁江山,软语软体,莺语娇啼。
孙武已然把美人们分作了两队,奏道,军当有将,王最宠的姬妾二人可为队长。
吴王顺口应道,那美姬、丽姬,你俩去吧。
双姬得见吴王的机会日稀,这会子哪里肯动?只是磨磨蹭蹭的,赖在王身上不下来。强被吴王推下座去,降到台下,立在美人队前,愁眉苦脸地持戟僵立。
我不喜反恼,正色问王,为什么叫她俩去当队长?
吴王谗了脸的左拥右抱,不及搭腔。
我的腰枝水蛇般扭开去,因为不悦。适才孙武说的是,王最宠的姬妾二人当为队长。原来,王最宠的,还是那两个老邦菜!再看美丽双姬,旋即已转愁为喜,笑逐颜开,志得意满。
吴王惊道,是吗?小孙你是这么说的吗?
孙武道,是。
吴王想了想,慰我道,算了,你就陪着寡人看操练好了。寡人还舍不得你的小玉手儿拿那铁家伙呢。他握了我的手在掌心,珍宝般搓揉。
不。我恰如其份地任性,坚持道,王若真可怜我们姊妹,我们就该是队长。若不得宠,我们也该在队伍里,就当小兵好了,横竖早晚是炮火。
美丽双姬分明把紧了戟,吴王还要哄,我的心性被激起,越发的不依不饶。今日姬妾全都在,外臣在侧,众目睽睽。我要所有人都明明白白地看到,谁是吴王最宠的人。我要一举定下名分来!
吴王怎奈我的歪缠?何况他原不曾驳过我的。我得了应允,携着姐姐的手,昂昂然走下台去,铿铿锵锵踩碎万众目光,直踏到美人队前。
风光无限。
丽姬已然变了脸,我伸出手去,要夺她的戟。
戟如权杖,顷刻易手。
她的坚持只在瞬间,便脱了手。她看我的眼神里,有恨,有怨,也有服输服软和恐慌。桃花面上清泪双划过,她掩了脸跑开了。
吴王显然不意有此变故,一时不忍,着人唤她回来,拉在身边,好言劝慰。丽姬在吴王怀里啜啜泣泣地止了泪,却再不敢看我。我记得她看我的眼神,有恨,有怨,也有服输服软和恐慌。
胜负立定,大势已去。
我窃笑。
美姬骤然巧笑倩兮。王,我是旧爱,妖娘是新欢。今日里旧爱新欢一起给王演习妇人兵阵,岂不有趣得紧?
丽姬刚刚失势,她就撇清两讫,不过为自保。而于我,她显见得已是妥协至于自甘败局了。
她手里握紧了戟,眼巴巴望定吴王,却不看我。我知道,她是不敢,如若她看我,她的眼神必是与丽姬一样,有恨,有怨,也有服输服软和恐慌。
吴王最不奈妇人纠集,忙忙地应,好啊好啊,如此甚好。艳娘,你快上来陪寡人。
不待我出声,姐姐已转身。我只恨姐姐愚痴心软,竟然放美姬一条生路。放着余勇不追穷寇,不怕放虎归山?
姐姐已转身,我也无奈。
夺了半壁江山。
收辍半日,规模初具,逐鹿台下设鈇钺,立战鼓,杀气登时腾腾升起。
孙武开始说话,心。手。背。前后左右。隐隐约约、断断续续的。我全然未听清,双目只仰着台上,要时时接上吴王的眼神,不使一星半点旁落,肥了他人田。
吴王的目光,果然点点滴滴落在我眼里。我飞目扬眉,眼波星动,故意不看他。由着他慢慢欣赏我不同的神情。
眉眼正勾搭火热处,右边鼓声暴起,唬得我丢了戟,抚胸大骇,惊魂难定。
鼓声歇了,天地俱静,只听得吴王大笑不已。他凭空点着我,前仰后合。我料知必是自己适才花颜失色的傻样惹他发笑。他一直只在看我,思及此,由不得我随之娇笑微喘。
众美人亦回过神来,狎然呼、轰然笑,队阵俄顷大乱。原来演兵较之平日猜花、赛歌、春日丽人踏青游,竟有趣十倍。
孙武高声道,是我的错,没跟你们讲清楚。我再讲一遍,……
他说了很久的话,声音已半嘶,哑着嗓子。可是有谁听?众人看定他,窃窃笑不已,纷纷道不休。
这人好丑啊,脸还跟石头似的板哦。
还搞得真的跟真的似的。
齐国的口音听起来好奇怪呀。
王在看你呢。你假装不知,别看他!
哪里会?他眼里怕是只有那一个妖精!
呸!
瞧那些击鼓的人,倒是威风。还有摇旗的……
纷纷扰扰。
鼓声又起,这一次击在左。
众美人又大笑。笑击鼓的卖力又滑稽,笑孙武的正经架势可厌又有趣。
我亦然,不仅有趣,而且我知吴王在看我的笑,我还知美姬也在笑,也指望吴王看她的笑。我要笑得比她娇,比她妖,比她妩媚比她俏。
鼓声停。笑方歇。
孙武冷冷道,战鼓即军令,军令如山倒。我没说清楚军纪,是我的错。如今我已然说清楚了,还违反,是队长的错。来人啊,把左右队长推出去斩了!
我和吴王,尤在台上台下相视而笑,已有人上前,生生扭了我的臂,将我推在地,刀架颈上。我和吴王的笑同时惊破,残了一地,难收拾。
斩? 军刀举起,寒光赫赫,阴气逼人。斩!我和美姬魂飞魄散,同声惨叫,王救我。我们从来没有这般一致过。
王果然救我们。逐鹿台上滚下一人来,是吴王的近臣传令使,传吴王言:小孙你果然用兵如神,寡人已经见识了。至于这两个爱姬,就免了吧。寡人没有她们,竟是睡不着觉、吃不下饭的。
闻此言,我窃窃得意。乜斜美姬,亦是眉梢堆喜,与我一样。唯独这一次,我竟不厌她,脖子被雪刃寒了一回,从鬼门关前折身回来,彼此多了怜惜和同情。
孙武向传令使行礼,恭谨却依旧阴冷,道,虽是模拟,我终究是将。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斩!
斩!斩!!斩!!!
那个削尖了脑袋要谒帝台的孙子,甚至余光都不瞥我们一眼,便口口声声喊杀。竟是要用我们的血祭他的显达路!我不惧反怒,遽然起身,直冲到他面前,逼得他倒退了三步。
我点了自己的鼻头,冷道,你要杀我?你知我是谁?
孙武微窘微惊,道,你是吴王的姬妾。
我且悲且愤,一字字道,不,我是妖娘,我是蓉。你可知蓉是谁?你可知?
孙武道,不知。我只知道,你是吴王最宠的姬妾。
我一时哭出声来,他要杀的,不过是吴王最宠的女子,你要杀给天下人看,杀给吴王看,你要扬你的兵威。只是这一切,与我何干?我只是蓉,只是与美丽争风吃醋,用嘴喂吴王吃杨梅的妖娘,为什么是我?
孙武道,你就是吴王最宠的姬妾。
他不认识我,竟执意要杀我,不过因为我是“吴王最宠的姬妾”。如果“吴王最宠的姬妾”另有其人,他要杀的自然也另有其人了。
原来他要杀的,不过是一个头衔。可每个头衔下,是一个活生生的头颅啊。
我扭头,惨然高呼,王。
孙武竟与我同声高呼。
王。
我的命,孙武的官职前程,都悬于王。
吴王拍案,长身而起,高声叫,孙武听令,寡人知你善兵,罢了罢了。只是这两个美人,到底你不能伤一毫。
美姬闻言跃起,扑过来挽我的手,抚我的肩,笑如花开。我亦平生第一次,拥抱她。
死里逃生。生死与共。
孙武黯然,不过片刻,复凛然道,王既循私情,何必嘱我勒兵?无兵,何以得天下?
天下?天下!
吴王一错愕,跌坐下去,只在瞬息间,他别过脸去,右手虚虚弱弱地挥。
孙武会意,所有人都会意。
转眼间风云突变,,杀声四起。我与美姬强被扯开,刀剑相加。
吴王旁边的丽姬突然破空一笑,撕裂杀气。前一刻她还是失败者,现在她成了最后的赢家!我不甘心。
坐在她那个位置上的,原本是我!孙武要宠姬为队长。吴王分明说了,美姬、丽姬,你俩去吧。
去赴死。
我直指着吴王身边的那个女人,疯狂地尖叫:她才是,她才是宠姬,她才是队长,她才是该被斩的人。王,王啊……
吴王始终不回头。左右来了很多男人,七手八脚地拉我,或许只是为了趁机摸我,我亦不知。披头散发罗衫裂。连我自己都知道,自己这一刻有多丑陋。
丽姬继续笑,笑不可遏。
我终于在丽姬的笑声中止住了挣扎。她笑得那么欢畅,痛快淋漓,手舞足蹈。生性谨小慎微的丽姬从来不曾这般放纵和飞扬,从来不曾这般美丽。
丽姬,原来真的是丽人。
只是,她再也止不住自己的笑了。
原来,她也输了。女人与女人为男人斗,没有赢家的。
男人和男人为江山斗,可有赢家?是吴王不是?
临刑时,孙武黯然,说他并不认识我,自然无怨无仇。无怨无仇,却定要杀我。
临刑时,吴王泪流,说他爱我。身为大王而爱我,却放纵他人杀我而不顾。
原来世界竟可以如此荒诞,不可理解。
孙子杀我,竟与我无关。他的目的,是兵,是吴王,是他的将军路。
吴王杀我,也与我无关,他的目的,是天下。
或许吴王没有错,或许孙武也没有错,可是他们都没有错,我又何罪之有?以至于今天身首异地!
不过,所有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我凄然笑,回头问美姬,我叫水蓉,你呢?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手起刀落。万籁俱寂。
附记:
妖娘不知艳娘知的事:
我和丽姬当了新一轮队长,美人军队整齐肃静,中规矩绳墨。连疯子丽姬都没有犯错,齐国的卑微小子孙武由此如愿以偿,被拜为将。
吴王曾跟我说到过他对妖娘你和美姬的思念,对丽姬的愧疚。可是很快,他就连我都不认得了。他生命最后一次“最宠爱的姬妾”,是洞庭渔女甲姑娘和郢地第一花乙姑娘。
丽姬最终死于冷宫,死于阖庐伐楚留守,夫槩归吴自立那年冬天,开春雪化,才显其尸。未葬。后阖庐引兵回国攻敌,战乱中,丽姬尸骨无存。
我最终死在太子夫差剑下。他向伤重将死的父亲发誓:我如果忘记了越王句践的杀父之仇,有如此女!于是阖庐立夫差为吴王。
艳娘不知冬安居知的事:
阖庐、孙武、夫槩,都是中华英豪,留于史册,名传千古至于今。
其他人等,史无载。
2006年5月,读史而作。
《史记》卷六十五 孙子吴起列传第五:
孙子武者,齐人也。以兵法见於吴王阖庐(和卢)。阖庐曰:“子之十三篇,吾尽观之矣,可以小试勒兵乎?”对曰:“可。”阖庐曰:“可试以妇人乎?”曰:“可。”於是许之,出宫中美女,得百八十人。孙子分为二队,以王之宠姬二人各为队长,皆令持戟。令之曰:“汝知而心与左右手背乎?”妇人曰:“知之。”孙子曰:“前,则视心;左,视左手;右,视右手;後,即视背。”妇人曰:“诺。”约束既布,乃设鈇钺,即三令五申之。於是鼓之右,妇人大笑。孙子曰:“约束不明,申令不熟,将之罪也。”复三令五申而鼓之左,妇人复大笑。孙子曰:“约束不明,申令不熟,将之罪也;既已明而不如法者,吏士之罪也。”乃欲斩左右队长。吴王从台上观,见且斩爱姬,大骇。趣使使下令曰:“寡人已知将军能用兵矣。寡人非此二姬,食不甘味,愿勿斩也。”孙子曰:“臣既已受命为将,将在军,君命有所不受。”遂斩队长二人以徇。用其次为队长,於是复鼓之。妇人左右前後跪起,皆中规矩绳墨,无敢出声。於是孙子使使报王曰:“兵既整齐,王可试下观之,唯王所欲用之,虽赴水火犹可也。”吴王曰:“将军罢休就舍,寡人不愿下观。”孙子曰:“王徒好其言,不能用其实。”於是阖庐知孙子能用兵,卒以为将。西破彊楚,入郢(影),北威齐晋,显名诸侯,孙子与有力焉。
—— by 安冬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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