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泽特 发表于 2010-11-28 11:24:40

威风凛凛的一喝,直叫少校全身热血沸腾。这一刻的爸爸,好帅呀。他那本来就高大魁梧的身子,站在乐台上,像在人群中蓦地耸起的一座昆仑。昆仑不仅巍伟,更有一种气势。小山在这种气势面前,只有俯首的份。那些男男女女,不是小山,充其量只能算作丘陵而已。
死一般寂静。
爸爸扬起手来。
“男的,站到我左手;女的,站到我右手。”
人们动了,却像木偶,躯体是活的,意志是死的。
太保,你们自称是仅次于上帝的人,可你模镜。
“例行公事。”语气淡淡的。
第二天,少校问爸爸:
“你到底为什么带我到那种地方去?”
爸爸说:“让你懂得怎样做一个男人。”
这句话,他咀嚼了好几天。后来,爸爸又对少校说:“男人的魅力就在于高傲尊大!"
少校忽有所得:这话,是否是此行的真谛?他又记起来,爸爸曾对别人说过这样的话:“对孩子,我进行的是雄性的教育。”
教育是诗。这是小小的序曲,后面的段落更精彩呢。
这次少校用眼睛读诗,后来,他用生命。
那是少校十八岁生日刚过不久的一天,是个阴霾的星期日。吃过午饭,爸爸对他说:“随我到海上兜一圈去。”
新竹靠海。警察所有一艘小艇,爸爸常驾艇出海,但,今天爸爸的要求却令他大惑:预报说“安迪亚娜”③要来了,她的长发已经在轻拂新竹的山峰。出海干什么?去看她的真面目?那是波斯女王的面孔呵,看一眼,得到享受,也得到死亡。
来到海边,少校第一个感觉是,大海病了。它躺在那里,焦躁不安地翻滚着,它的胸膛在剧烈起伏。爸爸驾艇驶上了它的胸膛。
半小时后,他们远离了海洋。新竹的山在天边留下了一个铅色剪影。“安迪亚娜”已经来了。一个那么美丽的名字带来的却是阴沉沉的云,恶狠狠的风。
爸爸驾艇绕圈。
少校明白了爸爸的心意:他又要做一次骄傲的男人,让我见识一下风浪。
你见过台风折磨大海的景象吗?可谓奇观! 少校只有一种感受:海站起来了。海多么广大。海站起来,天地间就只有它的影子了。接着,他又产生了另一种感受:海不仅站起来,而且在跳探戈。下雨了。千万条雨丝像皮鞭,抽打着海。那是鞭下的探戈,那是痛苦的探戈。
就在这时,爸爸说:“脱衣服,跳到海里去!"
少校这一刹那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做什么?” “游回去。”
一股冷风嗖嗖地涌进少校心里。要我横渡这一片怒海?哦,原来你不是叫我见识风浪,而是要我拥抱它。不是你要做骄傲的男人,而是要你的儿子做。
一座山突然在艇前冒出来──那是浪。少校平生第一次看见如此大浪。他略一迟疑,爸爸喝道:“快下去!"
爸爸一动不动地坐在驾驶盘后,目色严厉。他一定以为少校害怕了。他的目光和语气刺伤了少校的自尊心。少校一咬牙,把衣服脱光。用力过猛,衬衣破了。 “好一个男子汉,”爸爸说,“以百米的雄姿,冲上岸去!"
少校扑向大海。奇怪的是,这一刻他体会到了自杀者投水时的心情。
海水变稠了,像油,而且是沸腾的油。每一个向他打来的浪都像是山上崩下来的石头,带着一股疯狂。他向岸边游去,不,确切地说,是挣扎而去。
海是狂怒的。海明威总爱把大海女性化,一辈子对海使用阴性称呼。少校爱他笔下的海,可他的海与现在的海相距多么遥远!
爸爸驾着小艇走了。他觉得自己成了被遗弃的人。世上只剩下他和他的敌人,唯有一搏!
小时候,他最敬佩古罗马角斗士。他不止一次试着猜想他们走向狮、虎,或是和他们相同的人搏斗时的心境。贪生反而不生,不怕死反而不死。此刻他也是角斗士。
搏斗是惊心动魄的。巨浪忽而把他埋进深渊,忽而把他推上山顶。在山顶只有一瞬,那情景真是奇特,万顷波涛尽收眼底。他成了大将,伫马高处,遥望千骑卷平冈。从浪尖上栽下来时,恍如飞机失事,身朝下坠,心往上提,简直要从口里飞出。他的力气渐渐耗尽了。一次,他刚从浪里钻出来,又有一个更大的浪打来,他被深深地埋葬,钻了几次都出不来。好黑呀,这是坟墓吗?他看见死神了。死神是女的。她对他笑。他心里大叫:“走开,你!"
她消失了,身后显出一片天。海的手又一次把他托上巅峰。他的眼睛突然潮了。海岸,生命的岸,离他只有几十米。咫尺,天涯! 那么近,又那么远,远得像另一个星球,不可及呵。爸爸站在沙滩上。
“爸,”他暗暗说,“如果我死了,我会恨你的。”但他马上对自己生出了深切的痛恨。我不能死。十八岁的我,连谈到这个字都是耻辱的。死亡最公平,它既飞进皇帝的殿堂,也飞进乞丐的茅屋,但现在飞到我头上来,我拒绝! 死,我终要属于你,但不是今天! 此刻,少校不可死! 你若找我,那就对不起,我愿用全部力量与你比试。你笑着来,我准叫你哭着去,恨着去!
勇气大增,手脚也像突然被上紧了发条。搏斗,不屈的搏斗。为了生存而搏斗,是痛苦的,也是幸福的。这儿是死的鸿沟,那儿是生的彼岸,他要将它们一同征服!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爬上沙滩的。沙滩是含着亲情的。很久以前,《海的女儿》就告诉他,沙滩是温柔乡。沙滩上有海的女儿梦幻般的爱和为爱滴下的血呵。他把脸埋在沙里。他吻着它。它比往常有一千倍的亲切感。怒海抛在身后,搏斗在须臾间成了历史。可现在他反而隐隐有些后怕。刚才他是在地狱里走了遭呀。但经历过那种恐怖后,他从此可以嘲笑死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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