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恋 by 草本精华

维泽特

暗恋 by 草本精华

暗恋

浅野第一次与长谷川说话，是在一个天空飘著雪的早晨。
高三那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而且比往年寒冷。浅野几乎是换了夏装便直接穿上厚厚的冬衣。白得纯粹的雪很轻地落在头发上，衣服上，温柔得让人忘了它的温度。
可是浅野怕冷，非常地怕。每次出门，他都把自己严密地包裹起来。但是，很矛盾的，他又喜欢冬天。
纯白的大围巾，黑色大衣，灰色绒帽，几乎成了他不变的装束。大大的围巾一直裹到鼻子上，只露出一双大大的眼睛。
这时候，他就很不想去练钢琴，琴室的暖气坏了，琴键的触感冰冷刺骨，每次弹完，手指就已经冻得僵硬。
那天清晨，浅野很早就到了琴室。练完老师交代的曲子，他又弹奏了莫扎特的C大调钢琴奏鸣曲，曲子清新明快。可他忘了一个音阶，便去翻看琴谱。
冷冽的风，夹带著细幼的雪花从大开的窗子吹进来，把一页琴谱卷出去了。浅野停下僵硬的手指，呵著气站起身去捡琴谱，顺便关窗子。
琴室後面的中庭，那里有一到春天就大片大片盛放的樱树，此时此刻，那里只剩下厚厚的积雪。
白的雪，映著站在其中的身影，更加鲜明。浅野扶著窗的手顿住了，长谷川的面容在雪影中泛著微微的绯红色，漂亮的眼睛盯著自己，手里的速写簿也垂下了。
浅野迅速把目光移开，围巾往上提了提，将脸遮得更严实，然後低声说：“不好意思，请问有没有看到我的琴谱……”
长谷川的脸红了一下，然後开口了，声音清澈，像钢琴的音色，温柔而悦耳：“抱歉，没有看到。”
“奇怪，吹到哪里去了……”浅野低著头，把脸往围巾里缩。现在他已经不想找琴谱了，而是想快快离开窗边。
然而，就在他要关上窗子时，长谷川又说话了：“等等！”
浅野惊愕地抬起眼，又对上了长谷川的眼睛，两人都迅速转开了。
“……有什麽事吗？”良久，浅野低声说，声音里带著一丝颤抖。
“你……要不要当美术社的模特儿？”
“美术社？……对不起，我没兴趣。”浅野尽量用很平静的口气说。
“这样啊，那我叫社长找别人吧。”长谷川的眼睛闪过一点波动，随即又隐藏下去了。他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麽，只是最後还是什麽也没有说出口，又看了浅野一眼，转身离开了。
这是他们的第一次谈话的内容。
浅野知道长谷川这个人，但仅仅是知道，他们两人从没交谈过，甚至连认识都算不上。
可是，有关长谷川的事，不论点点滴滴，浅野都有留意。
他喜欢冬天的原因，就是因为围巾能把他的脸掩藏起来。
每一天每一天，从校门口走到琴室，那段路上，他时时都会与长谷川擦肩而过。而那个时候他只要垂下眼帘，把视线放在围巾之间的小天地，长谷川就不会发现他那因为心跳加速而变得异样的脸，以及泛红的耳朵。
那种感觉，浅野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敏感的少年，还没有足够的勇气和自信去接触那些事物，仿佛一触就会破碎。
自从第一次看到橱窗里放著的画後，他就有这种感觉了。
那是一幅蓝色的画，晴朗的天空，像把牛奶泼在蓝色的桌布上一样。透过橱窗的玻璃，浅野似乎能闻到阳光的味道，爽朗，却带了青涩。
长谷川是高二的时候从名古屋的一所学校转过来的。他的画工已经到达职业的水准，而且很多的作品拿过不少的奖，学校走廊的橱窗里专门放他的画。
但是他只画风景，静物。从来没有画过人像，一次也没有。
如果长谷川问的是“你要不要当我的模特儿”，浅野一定会答应的。即使是这样，他也几乎要答应了。
然而长谷川没有这样问。
於是浅野很倔强地拒绝了他。
从那次之後，浅野再也没有看见长谷川出现过在从校门口到琴室的那段路上。
其实看不到才是对的。去美术社的社团教室根本就不需要走这条路，长谷川的教室也不在这边，见不到是很正常的。
没有了与长谷川擦肩而过的日子，浅野依然围著大大的围巾，抱著琴谱穿行在纷飞的雪中。只是，当他坐在钢琴前弹奏时，暖气的效果竟然不起作用了，他还是觉得冷，指节没有办法灵活地弹奏。
後来，听朋友提起，说长谷川又要转学了，这次是转去京都，可能的话，会在那边直接升上美术学院。
浅野觉得这样很好。父母也已经为自己铺好路，高中毕业後就去德国进修。
当积雪初融的时候，浅野不再系上围巾。可是将手放在琴键上，他还是感觉到冰冷。
窗玻璃被什麽东西敲打著，发出轻微的声响。他转头望向窗外，窗子关得好好的。
又一个纸团打过来，敲击著窗玻璃。
浅野走过去，猛地把窗户推开，突然涌进一阵强风，将琴盖上还没来得及压住的琴谱吹得四下飞散。光影笼罩著他的周身，带了温暖的淡黄色。
微光所照的中庭里，长谷川又站在那棵樱树下，漂亮细长的眼睛看著这边，手里还是拿著速写簿。
浅野没有动。
长谷川慢慢抬起手，朝著这边挥了一下，停顿，再挥一下。
像是告别，又像是呼唤。
然後，他笑了。
那瞬间，浅野觉得冰冷从指尖开始，一点一点抽离，心里满溢的，都是让人心酸的暖意。
浅野知道要逃避他的目光，当他下意识低头时，才醒觉，脖子上已经没有围巾了。所以他转开了头，重新坐回钢琴前，凌乱的琴声丁丁冬冬地响著，空泛的颤抖。
那天，他们一句话也没有说。之前第一次交谈，竟然也是他们的最後一次。
後来，长谷川走了，去了京都，然後又听说，他出国了，因为一位大师看了他的画，决定带他去法国深造。长谷川转学走的那天，浅野一直在琴室里演奏，重复弹著那曲C大调钢琴奏鸣曲，没有了那页谱子，他总是弹错，然後，他又耐心地重新弹。可是，手指依旧冰冷。
再後来，浅野动身去了德国。
再再後来，许多年以後的同学聚会里，浅野刚好要回国举办音乐会，便出席了同学会。
聊著聊著，同学提起了长谷川，浅野只是默默地听著。
“听说那小子结婚了，事业婚姻两得意，真羡慕！”
“对了，长谷川那麽厉害，而且人又长得帅，为什麽那时候就没有女朋友呢？”
“并不奇怪啊。”熟悉长谷川的藤岛说，“长谷川有喜欢的人。”
“那他为什麽不表白？他表白的话那人一定接受啊！”有人很八卦地问。
“绝对不可能的。因为他喜欢的是一个男生。”藤岛望著浅野说，若有所思。
所有的人都安静了一下，惊愕，感叹，还有讥诮。
接著大家又说了其他的东西，话题渐渐转开了。
浅野坐在吵吵闹闹的人群中，突然觉得世界好像变得安静了，再也听不进去其他的话。

维泽特

他记起昨天，刚刚回国，未婚妻帮他整理房间时，在箱底找到了一封来不及拆开的信。上面没有落款，只干巴巴地写著“浅野敬启”，寄的时间是长谷川出国的那天。可惜时间错开了，那一天，也是浅野出发前往德国的日子。
浅野撕开信封，里面是一张琴谱，C大调钢琴奏鸣曲遗失的那一页。
浅野看了看，翻过泛黄的琴谱，後面是一幅人物速写。画中的人围著一条围巾，那条围巾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大大的眼睛，那双眼睛羞怯地看著前方，带点惘然。下面涂鸦似的写著长谷川的名字。
“绝对不可能的。因为他喜欢的是一个男生。”藤岛的话，在浅野的脑海里不停地重复，再重复，直到化成一片清澈的钢琴乐声。
聚会结束後，浅野一个人走去搭新干线。
滴嗒，滴嗒。
滴嗒，滴嗒。
下雨了。
浅野回到家，听到雨水用力敲击著遮雨棚的声音，很吵。
坐在钢琴前，看著那张泛黄的琴谱，突然觉得像是被人掐住脖子一般的窒息。
揭开琴盖，指尖轻触著冰冷的琴键。
雨水依旧不顾一切地坠落在屋顶上，发出嘈杂而频繁的声响。但却仿佛加重了其中的力道，似乎要盖过钢琴的声音。
浅野感觉自己的大脑一片空白，雨水撞击而产生的声响，在空旷的房间里形成巨大的回响，刺激著他的耳膜，一遍，一遍，又一遍。
窗户没有关严实，风将屋里的纸张吹得四下飞散。
风停，满地琴谱，一张一张，凌乱地重叠著。
浅野蹲下去捡那一张谱子，却怎麽也无法找到。
突然不远处似是打了雷，在这之後，雨水夹杂著寒气，瓢泼而下，来势汹汹，势不可挡。
浅野身体一歪，躺倒在雪片般的纸张上面，抬手，轻轻遮住了眼睛。
这是属於两个人的，美妙的独角戏。
那一刻，他潸然泪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