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羊妈妈

维泽特

“算了，能挺一阵子。”老头阻止了那几个人，慈爱地看着我。他放下怀里的婴儿，匆匆走到外面，端进一盆温乎乎的米汤。我一头扎进盆里，大口大口吃起来。人们都走了。屋里亮起灯。灯光下，婴儿静静地躺在炕上，老头靠墙角坐着，低垂着头。脑瘫男人像出家的和尚，盘腿打坐，一会儿看看地上的我，一会儿又看看炕上的婴儿。他突然转向老头，“为什么给他吃羊的奶水？”他张着大嘴，脸色难堪，像哭，更像笑。老头什么都没有说，仍垂着头。 “给他买奶粉、牛奶，牛奶、奶粉……”脑瘫男人至少重复了五遍，才停下来。 “咳。”老头长长喘了口气，“我们哪有钱啊。给你治病花光了钱，又给孩子他妈治病借遍了钱。现在我们只有出，没有进。我的傻孩子，拿什么买奶粉……”老头抽抽搭搭。男人也哭，一边哭一边捶自己的胸膛，“我是个没用的人，我上不能照顾老，下不能照顾小，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他一头撞在墙上。 “哇。”婴儿被惊醒了，吓得大哭。男人也哭，他的哭声比婴儿的还响亮，还悲壮。老头也哭，无声。三个人哭成一团。我再也不能无动于衷了，看着这个残败的家，我心里难受极了。不能，不能，我不能离开他们！这个想法，连我自己都吓一跳。
3

半夜，婴儿又哭了。 “咳……”老头轻轻叹了口气，他望望漆黑的夜色，又望望脑瘫的男人，他就是没有看我。我向婴儿跑去，忘了前肢上还拴着一根绳子，我摔了一个趔趄。我顾不得疼痛，站起来，拼命够着。两个人惊恐地看着我。脑瘫男人目光里闪过一阵惊喜，他像个正常人一样，动作娴熟，只听“咔嚓”一下，绳子断了。我跳上炕，就势卧倒。 “天啊，天啊……”老头嘴里叨唠着，把孩子放到我身上。我扭过头，认真打量着这个婴儿，婴儿长得很可爱，黑黑的头发，红红的圆脸，大大的眼睛。他一边吃奶，一边用稚嫩的小手轻轻拍打着我。此时，我的心情是无法叙说的。两个男人又惊又喜，他们无法用语言表达此时的心情，用粗糙的大手抚摸着我。夜里，土屋静得出奇，只有婴儿吃奶的声音。婴儿睡着了。老头把他抱下来。两个男人动作出奇的一致，他们照顾好婴儿，在炕上又给我收拾出一角，他们的用意很明显。我理解他们的心情，可我还记着人类的一句名言：“爱，是不需要回报的。”我回到原来的地方。第二天，早早有村民闯了进来，“晚上怎么样？孩子饿坏了吧？” 脑瘫男人一个劲地傻乐。老头说话颠三倒四，“全是它，全是它！”他手指着我，只有这一句话。两个男人断断续续地讲了晚上的经过，村民奇怪地看着我，似乎不相信。恰恰这时婴儿又哭了，我轻轻跳上炕，卧倒在婴儿身边。婴儿像熟悉自己的妈妈那样熟悉了我，他的小手挣扎着够向我…… 村民又惊又喜。他们转过身，偷偷抹掉脸上的泪水。 “它真像个好妈妈！”老头对着众人说。一时间，这个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在村里传开了，人们带着各种礼品来看我。其实没什么好看的，母亲对孩子都是无私的，哪怕不是同类的孩子。我成了这个家庭的一员。老头和男人对我照顾得无微不至。每天，他们都挑来精美的饲料。他们从来不让我喝生水，给我熬又香又甜的米汤。我的胃口大开，来者不拒，我不但要给婴儿提供足够的奶水，我还要尽量照顾另外两个男人，如果这个家没了其中的一个，唉，我都不敢想象。心情好，奶水特别足。除了满足孩子吃的，也能够满足其他两个人，可他们不好意思，奶水白白地流到地上。我如果能说话就好了。我冲他们咩咩叫，还是男人聪明，洗净了手，把奶水挤下来。 “给孩子留着吧！”老头说。男人看看我，又看看瓶里的奶水，“它会源源不断地提供给我们。” 两人为了一瓶奶水互相推让着，最后决定每人一半。从这天起，我的奶水供给了三个人。日子一天天过去，婴儿一天天长大，村里人担心长时间吃这种奶水会不会得病？我心里暗暗好笑，尽管人类很聪明，可也有很愚蠢的时候，什么细菌能胜过爱的力量呢？生活稳定，再加上我提供的奶水，老人暗灰的脸色渐渐变得红润。男人的脸也变得红光满面，更可喜的是他的思维开始像正常人一样，也有了劳动能力。春天到了，空气中弥漫着好闻的气味。我也想出去走走，可不能啊，现在，我还多了一项任务，照顾婴儿。现在，他有一个好听的名字，“豆豆”，他的爷爷说得好，“金豆银豆，堆满仓 。” 豆豆已经会爬了，一刻也不老实，总是在炕上爬来爬去。两个男人没有时间照顾他，他们要忙农田里的活儿。这样，照顾他的任务就落在我身上。你们会笑话我，一个山羊，怎么能照顾孩子呢？一不留神，豆豆的半个身子已探出炕。我眼疾蹄快，用鼻子接住了孩子。我是很心细的，是用鼻子接的，没敢用头，怕犄角顶疼他。大概我弄痒了他，他咯咯地笑了起来，小手玩着我的犄角。我激动地伸出舌头，舔了他一下，豆豆笑了，好听的声音回荡在土屋里。从这以后，我们找到了共同的乐处，一个炕上，一个炕下，一玩就是半天。一天，豆豆玩着玩着就睡着了。怎么办？睡梦中，只要一翻身，豆豆就会掉下来。我忽然有了主意，我们山羊嘴上的功夫不是很厉害吗？我轻轻地叼起豆豆，把他轻轻放到最安全的地方，豆豆始终没有醒。这一幕恰好被刚走进来的脑瘫男人看见，他激动地搂着我的脖子，脸上挂着两行热泪，“你真是个好妈妈！” 我顺势舔净他脸上的泪水，说：“别这样。没有困难能挡住我们！” 豆豆能蹒跚走路了。我发挥在地上的优势，像一堵结实的墙，让豆豆扶着我学走路。我成了他的拐棍。你们绝对没有见过这样的拐棍吧，只要豆豆想走到哪儿，我就带他去哪里。只要他想走多远，我就能带他走多远。豆豆是聪明的，也是坚强的。两个月后，他能够完全独立行走了。豆豆开始呀呀学语了。有意无意地，嘴里天天叨叨咕咕的。考考你，知道人类会说话时，第一次开口说的是什么吗？我盼望着那个幸福的时刻。
4

“妈妈！” 天啊，想不到幸福的时刻说来就来，让我措手不及。豆豆抱着我的脖子玩耍时，竟然开始叫我“妈妈”。 “对，它就是你的山羊妈妈。”豆豆的爷爷激动地说，“没有这个山羊妈妈，就没有今天的你！”

维泽特

脑瘫男人（错了，他现在变得像正常人一样）频频点头。这个消息再一次传遍村子，就像当初我主动给豆豆喂奶一样，他们认为孩子叫我“妈妈”是天经地义的事，没有什么大逆不道。日子一天天过去。在我的照顾下，豆豆一天天长大，很健康，也很快乐。进入了酷夏，天上没有下一滴雨。为了给庄稼浇水，豆豆的爷爷爸爸白天黑夜呆在地里，照顾豆豆的事自然落在我身上。豆豆玩了一天，早早地睡了。天刚擦黑，我发现豆豆有些不正常，只见他的小脸蛋通红，手一伸一缩，像抓着什么。他闭着眼，像哭又像笑，嘴里含含糊糊地发出“妈……妈……我渴……”豆豆还从没这样难受过。我让他吃奶，他却没有睁开眼，继续说着胡话。我心里暗吃一惊，不会发生什么不测吧？我用嘴推了推豆豆，天啊，他的小脸烫得吓人。他病了。天啊，怎么办？根据我的经验，豆豆的爷爷爸爸今天不能回来，他们完全相信我这个称职的妈妈。去找他们，可他们在哪里？再说，来得及吗？万一……我不敢往下想了，一头撞开门，冲进村子里。我轻车熟路地来到村医老万家。老万家一片漆黑。我啪啪啪拍打着老万的家门。门开了一条缝，我一下挤了进去，把老万吓了一跳，“这不是山羊妈妈吗？”我顾不得许多了，冲他咩咩咩叫了三声。老万没明白我的意思。我急了，一口叼住老万的裤角，拼命往外拽。 “我知道了。”老万忽地想起什么，“你别着急，我回去拿药箱。” 夜色里，我和老万匆匆向家里走去。老万进了屋，二话没说，就给豆豆看起病来。我静静地看着，豆豆的一张小脸由红变成紫色，“哎呀，多亏你啊，山羊妈妈。如果发现不及时，这孩子……”老万一边手里忙着，嘴也忙着。老万给豆豆挂起一个瓶子，长长的一根线连在豆豆的头上。我虽然不明白，可我知道，老万是个称职的医生。豆豆的爷爷爸爸一头闯了进来，两人看到眼前的情景时，吓得不知所措。 “还是山羊妈妈心细。”老万对着两人说。我没有注意那么多，我认真注视着豆豆，豆豆的脸色渐渐恢复了正常。豆豆有惊无险。进入了夏天，一天，我正领着豆豆在自家院里玩，突然，远处传来咩咩咩的叫声。天啊，自从听到豆豆叫我“妈妈”以后，我再也没有听到过来自我们山羊“妈妈”（咩咩）的叫声。这是谁呢？我急速地转过身，惊喜地看到，从远处跑来四只小山羊，它们是我的孩子，足足离开我两年的孩子。我们拥抱在一起，脖子缠着脖子，头挨着头。远处，豆豆的爷爷爸爸欣喜地看着眼前的一幕，不用问，是他们帮我找回了我的孩子。我冲两人长长地叫了一声，表示我由衷的感谢。 “别说谢了！要说谢，我们得谢你！”两个男人郑重地说。 “妈妈。”大概豆豆也明白了眼前的一切，他扑向我，搂着我的脖子，天真地撒起娇来。我的四个孩子好奇地看着，不知发生了什么。傻孩子，他是你们的弟弟；你们是他的兄弟姐妹。现在，我有了五个孩子。这个农家小院，不时响起欢快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