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花瓷

维泽特

老韩家到我这一辈，已是三代单传，长辈都不主张我习武。但我从小便酷爱马术与喝酒，最讨厌被约束。在我十八岁应募参军时，曾遭到父母的强烈反对，母亲甚至以死胁迫。但我还是冲破重重阻力，义无反顾地从军入伍，我感觉我的生命就是为当一名战士而生。我在部队中很快崭露头角，最擅长强弓飞马射箭，勇冠三军。其实每个人都是天才，绝大多数人最终不能脱颖而出，是因为他们没有发掘出自己的优势。从这个角度讲，我和你岳元帅都是幸运儿。终生从事爱好的工作是幸福的，在部队这个大融炉里，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幸福。相信你也是。
我这辈子比从军更为幸福的事，是遇到了那个叫梁红玉的女人。有一年我遭金军追杀，有幸藏匿于她所在那家青楼的温柔乡里，才躲过金狗的屠刀。从此，我无视这个侠义女子带有污点的个人履历，与她一见钟情，并同骑一匹快马冲出重围，成为生死相随的革命伴侣。
岳大哥啊，如论谋略和带兵，我承认是输于你的，岳家军纪律严明，所向披靡，谁都得挑大拇哥。但在择偶方面，你可是远远落在小弟后面了。嫂夫人李氏，顶多也就算是不拖你后腿的贤内助，而你弟媳红玉，可是我并肩战斗的战友。黄天荡大捷你还应该记得吧，是我们夫妇互相配合的经典战役。那次我站在海船上亲自指挥，红玉身着盔甲擂战鼓助威，我们韩家军士气大增，牢牢封锁了金军退路，使其败走牛头山。你们岳家军早在此地以逸待劳，金军溃败，你轻松收复建康城。为表彰岳家军的战功，高宗钦赐镇宫之宝青花瓷。这宝贝可是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啊……
“青花瓷？”我惊奇地问。
面前的这个神经内科专家告诉我，青花瓷乃临安官窑烧制，年产量只有十几件，全部供皇宫使用。“岳大哥，皇上赐你的那件青花瓷，可算是瓷中的极品了！”
从他嘴里说出的“青花瓷”三个字，如同一粒火种，迅速点亮我心中沉寂多年的记忆。该专家还在喋喋不休地讲述，我充耳不闻，记忆逐渐清晰起来，仿佛是昨天才发生的故事。

岳家军轻松收复了建康城，把完颜兀术的军队赶到长江以北。我因功授清远军节度使，标志着我抗金生涯达到了最辉煌的顶峰。但随后高宗妄听秦桧谗言，十二道金牌催我回师，并将我、长子岳云、部将张宪关押于风波亭内。
那天晚上，我感觉秦桧要对我们爷儿仨下毒手了。我们被五花大绑于石柱之上，旁边各有两个身材健壮的刽子手，怀中所抱的鬼头刀闪着寒光。秦桧身着崭新的绸服，迈着方步走过来，傲慢地说：“岳飞，你还有何要说？”
我痛心疾首地说：“狗贼，我大宋江山，将毁于你手！”旁边的岳云和张宪，眼里冒着愤怒的火焰，挣的铁索嘎嘎作响。
“知道为什么要杀你吗？”狗贼卖了个关子继续说：“你太火了，盖过我这个丞相的风头。岳家军羽翼渐丰，再不铲除，恐危及大宋江山。”
“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义愤填膺。
“做人要低调。你若早明白，就不会有今日的杀身之祸。”他以授课的口吻与我说话，这只能让我更加悲愤。
“你是不是想卖国求荣？”我一针见血地反问他。
秦桧笑而不答，文静得像个绅士。
韩贤弟，此时是你带着几个武士闯了进来。我的泪水顿时模糊了两眼，患难朋友才是真正的朋友，如果有来世，还和你做朋友。
你手中高举青花瓷，大声说道：“秦丞相，此物乃圣上钦赐岳元帅，应由他带此物面君后再做处理。”
秦桧冷笑一声：“韩将军不必了，风波亭刑讯岳飞，也是圣上的意思。”
韩贤弟，我看出你是想硬闯了。秦桧手一挥，一望无际的铁甲兵涌了上来，将你淹没。同时，刽子手奋力举起鬼头刀。
“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啊……”这是我人头落地前说的最后的话。

专家紧握我的双手，诚恳地说：“大哥，随小弟回去吧，一起杀死狗贼，报仇雪恨，复兴大宋基业！”
门外的几十位患者开始不耐烦了，他们用力砸门，其中一个脾气暴躁的在大声骂街：“他妈的什么专家，躲屋里半天不出来，数红包了吧！”
专家怒目圆翻，如那日硬闯风波亭时的表情。他单手向下摸去，却发觉肋下并无佩剑，手碰上空荡荡的白大褂，闪了一下，显得有些无助和滑稽。我急忙劝他：“韩贤弟息怒，待我明日来，再商复仇大计。”

当我从临安官窑中重见天日时，发觉自己身体发生了质的变化。工匠对我们进行了严格的质量检验，稍有瑕疵的都被作销毁处理。我和其它的十几名同伴成为大浪淘沙的幸存者。在其中，我依然感到了自己的卓而不群。
工匠把我们装箱，贴上“御用瓷器”的封条，送入宫中。圣上一眼就相中了我，爱不释手，每日用我泡茶。据说临安官窑的主事因此连升三级，他大概做梦都想不到，烧制一个青花瓷茶壶就可以成为国家栋梁。
岳元帅啊，您收复建康的那年，可真是出尽了出头。皇上龙颜大悦，居然把他的最爱——我，赐给了您。之后的日子里，我被您的人格魅力所感染，终于明白了岳家军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根本原因。如果我是您的士兵，一定会为您的事业肝脑涂地，在所不惜；如果我是您的女人，一定会与您心心相印，至死不渝。可惜我只是您的瓷器，能做到的，只有永远追随，不离不弃，泡最香的茶给您。
我第一次感受到生离死别的痛楚，是在风波亭。韩世忠将军带我进亭，企图搭救您。可惜秦桧狗贼叛国之心已定，用铁甲兵将我们挡在门外。在您身上，我总结出一条亘古不变的真理：松高于林，风必摧之。可惜仍有大批量的古今政客，不能洞悉其中道理，前赴后继地重演你的悲剧。随着时光流转，忠奸善恶、是非曲直都渐渐模糊，而高松和狂风之间的纯粹斗争，却不断地、永恒地延续下去，乐此不疲。
因风波亭搭救未果，韩将军辞官不做，闭门谢客，郁郁寡欢，不久也离开了人世。我为你们伟大的友谊而感动不已。
自打您在风波亭遇害之日算起，至今又过去了八百余年，我始终以不同的身份追随在您左右。掐指一算，您已经历过十六次轮回转世，那些记忆大概早已泯灭。但我坚信，您一定会在某一天，重新拾起记忆的碎片，带着我穿越时间隧道，回到南宋，续写激情燃烧的岁月。我预感这一天不会很久。
今天，我静静地端坐于您妈家破旧的茶几上，胸中一壶热茶突然泛起了波澜。

我突然出现在我妈的家里，令弟媳满腹狐疑，警惕心大增。妈倒了一杯刚刚泡好的茉莉花茶，那朝思暮想的青花瓷茶壶就放在对面破旧的茶几之上。自打我记事起，妈就喜欢用青花瓷泡茶，但今天看到曾熟视无睹的器皿，心里居然泛起了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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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媳一定认为，我突然登门是为了这套小三室的房子。我妈的老宅于两年前拆迁，开发商免费赠送了这套房子作为补偿。我弟弟刚结婚，就和我妈住在新房子里。老婆老大的不愿意。她多次对我说：“凭什么呀，凭什么他们住新房，我们出来贷款买二手房！”我本着维护安定团结大局的思想出发，反复做老婆的工作。我说：“你以为住那新房是好事啊，看咱妈那身子骨，马上生活就不能自理。谁住新房谁侍候妈。”老婆前思后想才不再争，终于有效化解了家庭纠纷。
弟媳对我相当热情，此时他一定想好了多种方案的应对措施。我胸有成竹地坐下，喝了一口温热适中的花茶，然后说：“我想把咱妈接到我家住一段。”
弟媳脸上突然就露出差异和惊喜的表情，她构想的多套应对措施全然没有了用武之地。这娘们儿觊觎房子已久，早想把我妈这个包袱请出去独占。她明了“请神容易送神难”的古训，但没想到送神也如此简单，肯定美得不行。我哑然失笑，心想傻娘们儿，一套房算个屁！
弟媳和我妈都不出意料地欣然同意。我帮妈拾掇好随身携带的物品，最后轻描淡写地说：“把那茶壶带着吧，我喜欢它泡茶的那味儿。”
弟媳一直把我们送到楼下。事态发展与我想像得一样顺利，我怀着胜利大逃亡的心态走出小区门口，迎面拦住一辆豪华出租。
我帮妈打开车门。我妈瞪大了眼睛说：“儿啊，咱不过了？”

我托朋友联系上一位古玩店老板，怀揣青花瓷，找到了他的办公地点。当我向古玩店老板说明来意后，把他逗得前仰后合。他说宋青花现在存世的只有十余片瓷片，从没见过完整的瓷器。特别是他还用轻蔑的目光打量我寒酸的装束，刺痛了我的自尊。
我忍辱负重地掏出青花瓷，放在桌上。古玩店老板用放大镜敲打着青花瓷说：“这要是真的，你就会成为比李嘉诚更富有的人。”
随后我就发现他观察青花瓷的目光越来越专注，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片刻之后，他取出一台笨重的相机，对着青花瓷不停拍照，边拍边对我说：“你留下联系方式吧，我得请教我师父。他出国了，两天之后回来。”
回家之后，我把青花瓷交待给女儿，郑重地对她说：“这可是宝贝，看好它，别让你奶奶再泡茶了。”
女儿已通过周杰伦的歌了解到青花瓷的珍贵，她乖巧地点头。我又嘱咐老婆，明天去商场买件最高档的茶壶孝敬咱妈。老婆也乖巧地点头。我从这女人的表情里读出了夫贵妻荣的味道，同时感到自己的家庭地位已悄然越居首位。

神经内科的专家门诊依旧人满为患。我挤了进去，听见后面有人小声议论我：“这小子每次来都不用排队，一定是送专家红包了。”另一个说：“现在的社会哟，有钱能使鬼推磨。”我假装没听见。
专家看见我再次回来，喜出望外，又将我引入内室，外面的议论声再次此起彼伏。
专家拿出两粒药丸说：“岳大哥，吃下它，我们就可以回到宋代了。”
我抱歉地说：“韩贤弟，我今天来，是想告诉你，愚兄暂时不想回去。”
专家大惊失色：“岳大哥，你一定要为大宋的江山社稷为重啊！”看到他焦急的表情，我突然感到有一丝可笑和厌恶。
我用蹩脚的历史知识给他扫了盲，告诉他真正取代宋的不是金而是蒙古人，宋朝什么时候灭亡，根本不会影响千百年之后的事情。“不要把自己当救世主，兄弟。在历史面前，我们都微不足道。”我说。
专家顿足捶胸：“大哥，你留恋这个世界，到底是为了什么呀？”
我耐着性子继续解释：“我找到了青花瓷，它价值连城。贤弟你不知道缺钱的滋味有多难受！处处跟孙子似的。我想过有钱人的生活，我想扬眉吐气当大爷！”
专家警告我说：“你想售卖御赐物件？是要灭九族的！”
我再也没有耐心和这个疯子对话了，推开门转身准备走。他突然抱住我后腰，我挣开他逃出屋子，他又追上来与我死缠烂打。一楼道的患者全部看傻了。
四名医院值班民警手执电棒跑步赶来，后面还有一个气喘吁吁、貌似领导的同志。我大声指责他们：“你们医院怎么搞的，让个疯子冒充专家！”围观的人群一片哗然。
领导一边道歉一边冲四个警察使眼色。他们用漂亮的擒拿术征服了专家。那家伙发出杀猪般的嚎叫。
我指着专家说：“他身上还藏着毒品。”警察很快缴获了那两粒有转世功效的药丸。
专家涕泪横流：“我们再也回不去了！你真就不想复仇了吗？秦桧狗贼马上就要灭你满门！”
我在心里说，我不想复仇，只想享受。原来钱的威力，足以让友谊、激情、理想、信仰之流黯然失色。
杀猪般的嚎叫声渐渐远去，围观的人都纷纷惋惜这位专家病得不轻。我躲进卫生间，狠狠地抽了自己两个嘴巴，两声脆响在空寂的空间里格外刺耳。一个年轻大夫手持杀虫剂冲了进来，傻呼呼地问：“是不是有蚊子？我刚才也在这咬了包。”

傍晚时分，我在几个邻居麻友那里报了到，要求参与他们通宿的鏖战。邻居麻友再三提示我需要提前验资，我说废话！不验资能叫赌博吗？麻友惊诧地问我，你小子是不是买彩票中大奖了。我没功夫理他，打的直奔全市最豪华的一家洗浴中心。
我长这么大头一次上这种地方，敢情它比大众浴池豪华多了，到处都金碧辉煌的，也没有汗臭味和遍地都是的拖鞋。且不说前台服务小姐鲜嫩欲滴的笑容和燕语莺声的接待，就是澡堂子里的男服务生，表现也相当到位。我刚从池子里爬出来，这边就给我递上干爽的浴巾和热茶，比太监都有眼力劲儿。
我一边品茶，一边假装老到地同小太监闲聊：“楼上还有什么服务啊？”
小太监必恭必敬地回答：“先生，还有演艺、按摩和特服。”
“做个特服。”我用相当自然的语气说。实则心里充斥着初尝禁果的紧张感。
小太监殷勤地递过一件浴袍，帮我披在身上。我轻轻一抖，袍子柔顺而乖巧地飘了一下，感觉十分威风。心想，宋太祖当年陈桥兵变、黄袍加身，想必就是这种状态了。我带着这股成就感自信地走上楼梯。
我悠闲地躺在床上，床前站立着十余个衣着性感暴露的小姐，供我挑选。也许是灯光昏暗的缘故，我很快就挑花了眼。看她们年龄，比我女儿都大不了几岁，却争先恐后排队，陪我这个半大老头子上床，都是钱给闹的。钱真他妈是好东西，有钱的感觉，爽！
当我对金钱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之后，挑选姑娘的眼光便变得颇有主见，很快把目标框定在一个自认为最水灵的姑娘身上。我用手一指，如同指点江山，其他姑娘们都略带遗憾地纷纷离开。这时我想起了那个倒霉的专家，八百年前的韩贤弟，他现在应该在看守所住着呢。他居然叫我回去，真是可笑之极，回去我充其量只能当个将军，可我现在享受到的是比皇帝还要浮华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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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那姑娘马上为我做经典服务时，手机响了。我懊恼地按下接听键。听筒里传出女儿急切的声音：“爸，奶奶打碎了青花瓷！”

成功收复建康城的那天，我们度过了一个难忘的夜晚。这一仗确实打出了岳家军的军威，挽回了大宋皇朝的尊严。晚宴上，我破天荒地给将士们提供了不限量的酒水，大家开怀畅饮，最后我也微醉了。
我高举大海碗，大声说道：“待直捣黄龙府，再与诸君痛饮。”众将官齐声高呼，响彻云霄。我为拥有这样一支虎狼之师而感到骄傲和自豪。
我的爱将张宪一挥手，士兵们押上来十余名年轻貌美的女人。张宪说：“此乃末将俘获的金国女子，留下侍奉元帅吧。”
我怒不可遏，严厉批评了张宪的错误做法，并命他发给这些女人盘缠，送她们出城。张宪显得非常惋惜。我再三向将士们强调，以后严禁再干此苟且之事。只有严明的纪律，才能确保这支团队的凝聚力和战斗力。
讲完这些话，我心里充满了豪情，大踏步登上城楼，吩咐随从：“拿纸笔来！”写下了这首以“满江红”为词牌名的词：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这时皇上的圣旨到了。
“岳飞听旨。”
“臣接旨。”我急忙跪在地上。太监用尖利的噪音通报了圣旨的两项内容：一是任命我为清远军节度使之职；二是赐我镇宫之玉青花瓷。
我大喜过望，朗声道：“谢主龙恩。”余音绕梁。

小和尚意犹未尽地问：“师父，讲完了？”
老和尚点头，眼睛深邃得像个哲学家，他若有所思地说：“徒弟，这就是红尘。”
小和尚一脸的惊恐。